不,不应该说是确认,应该说是承认。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他很早就意识到自己对孙谚识产生了一种有别于他人的朦胧情愫。至于具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已经没法追溯。 也许是他埋在孙谚识的掌心哽咽那刻,也许是送朗月入学那天孙谚识突然近距离凑到他面前令他心跳加速那刻,也许是那天深夜孙谚识孤独又无助地坐在厨房灯下的那刻,也许是孙谚识趿拉着人字拖散漫不羁地说“我的房子租给你”那刻,也许还要更早一些…… 模糊地意识到这种感情后,他就像隔着磨砂玻璃的窗户看外边的月亮,能看到月亮朦胧的轮廓,想再看清一点却不行了。可他潜意识里又不敢去打开窗户看个究竟,直到今天在外力作用下那扇窗户被推开,让他看了个真切。 他终于确认了一件事——孙谚识喜欢的是男人,他也承认了自己喜欢上了孙谚识这件事。 在黑暗中沉默无言地躺了许久,朗颂轻轻地起身去了卫生间。 翌日,孙谚识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床。 最近都是由他早起送朗月上学,使他形成了健康的生物钟,今天多睡了会反而令他感到脑袋沉甸甸的。 下楼后孙谚识直接进了厨房,把朗颂给他留的早餐端到了店里。他一边吃着已经变成上午餐的早饭,一边拿出了华强给他的那份名单。 昨天有三个名单上的女同学参加了聚餐,通过闲聊他得知,同学a和丈夫从高中就开始恋爱,感情一直很好,大学毕业之后就结了婚,而且双方的家庭条件都不错,不存在抛弃亲生子女的动机。而同学b有一个五岁的儿子,和朗月同龄,因此也排除,剩下的便是同学c谢霜语。 可是谢霜语大学毕业以后就去了日本…… 孙谚识犹豫了一下,还是在谢霜语的名字旁边画了个圈。他把这份名单拍了照发给华强,并跟对方说如果可行的话,最好还是确认一下谢霜语出国的时间。 发完消息,孙谚识又盯着这份名单陷入沉思。昨晚从郑烨那回家的路上,他挺想把这事告诉朗颂的,但迟疑了一下之后没有开口。 现在想一想,他还是决定暂时不说了,免得勾起小孩的一丝希望,结果最后又落空。 孙谚识把名单叠好,谨慎地夹进笔记本里,这时桌子上的手机“叮”了一声,他以为是华强回复的消息,叼着一只菜包点开手机,然而收到的却是一个未保存号码发来的短信。 这个手机号码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烙印进孙谚识小半人生的一串数字,因为它是卓历的手机号。 孙谚识盯着手机屏幕看了良久,直到自动息屏的前一秒他才点开了那封短消息。 【抱歉,昨天是我失态了,你别往心里去。我现在正在机场准备回a省,大概一周之后回来,希望到时你能给我一个坐下来谈谈的机会。】 孙谚识快速地扫了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删除了短信。 卓历的新消息又马上弹了出来。 【以后我就在江城,哪里也不会去了。】 孙谚识再次删掉。 翌日,朗月要去医院复查术区愈合情况,便请了半天假。 上午孙谚识带着她去了医院,因为只是简单的复查,很快就结束了。时间尚早,两人回家也只能是干瞪眼,况且孙谚识觉得自己也需要身心放松一下,于是带着朗月去了动物园。 两人畅快得玩了一圈,又回家点了炸鸡外卖美美地吃了一顿,孙谚识才赶在幼儿园午睡时间之前,骑着小电驴把朗月送去幼儿园。 目送着朗月被老师牵着进了教室,孙谚识转身跨上小电驴回家,快到一个公交车站点时,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沈苹苹正坐在站点的凳子上,双手捂着腹部,微微弯着腰,似乎很难受的模样。 孙谚识抿嘴犹豫了一下,减速停在了公交站点前,扬声问道:“沈老师,怎么了?” 闻言,沈苹苹抬起头来,她双手用力捂着腹部,脸色异常苍白,额头还布满冷汗,不用说也看得出来应该是生理疼痛。 不等沈苹苹回答,孙谚识下了车:“你在等车去医院?要不我送你去或者帮你打辆车?” “不,不用,”沈苹苹蹙眉,有些难为情道,“老毛病,我请了假,回家躺一会儿就能好。” “那要不我载你回去?” 沈苹苹嘴唇发白,耳垂却蓦然红了,她赧然低声道:“麻烦你了。” 孙谚识的小电驴是名副其实的小,载着朗月小不点还挺宽敞,载上一个成年人就稍显拥挤,两人不可避免地有了些肌肤接触。 孙谚识不太自在地往前面挪了挪,而后偏头对沈苹苹道:“要是坐不稳就抓着我衣服。”说着,他有把自己的安全帽解下来递给了对方,“戴着吧。” 沈苹苹没有忸怩地推拒,低声说了句“谢谢”。她虽然对孙谚识有意,但也没有因为对方的好心帮忙就多想,她忍着小腹的绞痛尽量往后仰,让自己和孙谚识保持着不至于尴尬的距离。 路上孙谚识问沈苹苹住在哪一栋,沈苹苹说那段路只能步行,车子骑不进去,孙谚识便载着她往蓝楹巷驶去。 小电驴滑进巷子,在巷口颠了一下,沈苹苹本能地抓住孙谚识腰侧的衣服稳住身体。她惊慌失措地去观察对方的反应,见对方依旧如常的把着车把手,便也没有松开手。 快到小店时,孙谚识看着开着门的自家小店,疑惑地“咦”了一声,难道出门时忘记锁了? 随即,从门里走出来的朗颂给了答案。 孙谚识双脚点地,稳稳地将小电驴停在朗颂的面前,问道:“不忙吗,怎么这个点回来了?” 朗颂的目光落在沈苹苹头上那个专属于孙谚识的长颈鹿图案安全帽上,又瞥到了孙谚识腰上的那只白净细长的手,顿了一下才回答:“衣服弄脏了,来换套衣服。” 孙谚识没有察觉,沈苹苹却敏锐地感觉到了朗颂的视线,她莫名地有些心虚,迅速松了手下了车。 孙谚识也下了车,跟朗颂解释:“沈老师不舒服,我顺路送她一趟。” 朗颂才注意到沈苹苹苍白的脸色,不禁为自己方才那莫名的醋劲儿而感到羞惭,他垂眼问道:“沈老师没事吧?” 沈苹苹在此之前吃了止痛药,此时已经缓解了不少,她摘下安全帽回答道:“没什么事,回家休息一下就好了。” 孙谚识问:“需不需要送你回家?” 朗颂马上接话:“我送你回去吧。” 孙谚识看了朗颂一眼,挑眉不语。 沈苹苹摆摆手:“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行,谢谢。” 既如此,两人便也不勉强。 朗颂把小电驴拖进了院里,又拿着一个小餐盒回到了店里,他正欲开口,但见孙谚识单手支颐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眼中还带着一丝戏谑。 “怎么了?”朗颂摸了摸自己的脸。 孙谚识眉眼一弯,笑谑道:“小颂,你是不是更喜欢成熟的女人?” 朗颂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向前迈了一步,急着想要否认,孙谚识却又说:“但你不可以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不能同时喜欢班花和沈老师。” “我——”朗颂这才彻底明白孙谚识的意思,他差点就给气笑了,既无奈又有点低落。他深吸了口气,但还是没能掩藏好自己的情绪,沉声否认:“我不喜欢她们。” 他把手里的餐盒放在了柜台上,语速飞快道:“给你带的玉米烙,放的时间有点长大概没那么脆了,你吃吧,我上班去了。” 话毕,他大步出了门。 孙谚识一脸莫名地抓了抓头发,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他自言自语道:“生气了?”父子矛盾 除了那两条短信,卓历就再也没发过只言片语。 短信虽然删了,记忆却不能从脑子里一键删除,孙谚识没法控制自己的脑子不去想这件事。他知道自己迟早要面对,但却本能地并不想面对,随着一周时间的逼近,他越发忐忑不安起来。 今天周六,他和朗月比平时起得晚,吃完早餐他没有马上去开店门,而是在院里坐着发呆。 这时,兜里的手机突然嗡鸣起来。 孙谚识一惊,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养老院秀姨打来的电话,他的心脏猛跳了一下,连忙接了电话。 秀姨亲切的声音响起:“小谚啊——” 孙谚识立时就听出了对方迟疑的口气,沉声问道:“秀姨,怎么了,我爸出了什么事?” “不是不是,别急,没什么大事。”秀姨“唉”了一声,解释道,“昨天你爸突然血压升高晕倒了,我们紧急送到了医院,现在血压降下来已经没事了。你爸的脾气你也知道,他不让我跟你说,但我想了想还是觉得得告诉你这事。” 孙谚识悬着心脏骤然落了回去,他沉默了一会儿,应道:“谢谢您。”顿了顿又说,“我今天过去一趟。” 挂了电话,孙谚识垂眼看着两个“腿部挂件”——朗月紧抱着他的大腿,大大的眼睛里盛着满满的忧心,黄豆则仰着头哈赤哈赤地吐着舌头。 孙谚识蓦然一笑,蹲下身来拍拍黄豆:“你爸没车,你只能在家看门,我带你姐姐出去一趟。” 黄豆大约是明白了,摇着尾巴不满地“呜呜”,见孙谚识不为所动,负气似的爬进了自己的狗窝。 孙谚识不满地嘟囔:“你还学起你哥来了。” 虽然发了牢骚,孙谚识还是给黄豆的食盆里添满了狗粮才出门。 他也挺长时间没送东西过去,于是先去了一趟商场,买了点生活用品、营养品之类的才打车去养老院。 走进办公室,孙谚识还没来得及开口,秀姨先惊喜地迎了上来:“天嘞,这是谁家的小姑娘,这么水灵啊。” 朗月抱着孙谚识的大腿,羞怯地看着秀姨,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孙谚识摸了摸她的头,告诉了秀姨把房子租出去的事,也说了一点朗颂和朗月的事。 秀姨怜爱道:“我倒是有听说你把房间给租出去了,但没想到这兄妹俩命这么苦。”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抽屉里拿牛奶朗月,对小姑娘稀罕得不得了。 孙谚识和秀姨聊了会儿,他知道他爸不会见他,确认他爸确实没事后便要告辞。 秀姨咬着唇想了想,拦住他道:“你先在这等我,我把东西拿去给你爸,等会儿我送你出去,行吗?” 孙谚识想了想,点头同意了。 秀姨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走了,十几分钟后喜气洋洋地回来,难掩脸上的开心和兴奋,扬声道:“小谚,你爸让你过去呢!” 孙谚识难以置信,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秀姨高兴地拉着他的胳膊:“我跟你爸说你带了个漂亮的小姑娘来,他说让你过去见一面。” 孙谚识有点发懵,一时间脑中纷乱如麻,诧异、害怕、惊喜、茫然,种种情绪掺杂在一起,如浪潮涌上心头,就如同他对他爸复杂的感情一样,怨恨、挚爱、愧疚、敬重,所有的感情掺杂在一起,使他两年多来不知该如何面对他爸。 虽然他爸亲手把他送进了戒同所,让他受尽折磨,可在此之前他爸对他这个独生子付出了百分百的爱,含辛茹苦地养了二十多年。 因为传统观念的束缚,他爸不能理解他的性取向,把他送进戒同所受尽折磨,但他没法因为这两个月就全盘否定他爸二十四年的付出与疼爱。 他爸打过他一次,但保护了他无数次。 读初二那年,他在学校打篮球摔断了腿,他爸收到通知后火急火燎地赶到学校,背起个头直窜一米七的他就往外跑。 他的腿打上了石膏,不能走路,他爸就每天接送他上下学。早上一口气把他背到五楼的教室,晚上下了晚自习,他爸早已在教室门口等着,又将他背下楼。有时他爸突然从身后拿出一根烤肠,笑眯眯地说:“儿子,还热的,快吃。” 他爸如此坚持了一个多月,直到他的腿痊愈,从来没有一句怨言,拆石膏那天,他爸说:“背一个月算什么,拿我的腿换你的腿我都愿意。” 他怨过他爸,可从未恨过,他怎么敢恨,怎么可以恨。 说起来是两年没见,可事实上从他逃出戒同所一直到他妈去世,他都没能再进过家门。六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能和他爸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谈,化解父子间仇人般的隔阂。 秀姨见孙谚识像块木头一样,推了他一把:“傻小子,还杵着干嘛,快去,他在活动室等你呢。” “谢谢秀姨!”孙谚识遽然回神,激动地抱起朗月,“走,咱去找爷爷玩。” 孙谚识抱着朗月,疾步往活动室走去,可到了门口又突然顿住了脚步。 不好的回忆一幕幕浮现,他不禁露了怯,父子俩已经两年没见面没有说过话,再次见面他爸会作何表情? 会不会像六年前那样瞠目欲裂骂他孽子、畜生? 还是像两年前那样双眼空洞灰败地说“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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