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刻感到那声音里颤绕着非常陌生的一种情韵。丢失了我几十年里听惯的、她也讲了一辈子的那个声韵。心里涌起一阵模糊的忧伤。
现在才悟到,那声音里弥漫着从未有过的无奈和苍凉,以及欲言还休的惜别和伤感。
那是一句没有说完的话,现在我的耳朵里已能清楚地回响起深藏在那句话后面的万千心绪,和没有说出的一半:“……可是我不行了。”
她也许曾经想要把后面的一半说完,可她还是不说了,咽回去了。
她的手虽然一下、一下抚摸着我的头顶,却又轻得似乎没有挨着我的头发。
虽然没有挨着我的头发,我却能感到自她心里尽流着的、而又流不尽的爱,绵软而又厚重地覆盖着我。
那一会儿,我觉得自己像是重又回到她襁褓中的婴儿,安适地躺在她的怀里。
虽然她老了,再也抱不动我,甚至搂不住这么大的一个我了。可是,只要,不论我遇到什么危难,她仍然会用她肌肉已经干瘪的双臂,把我搂进她的怀里。
虽然她的左肩已经歪斜得让她难以稳定的站立,她还会用她老迈的身躯为我抵挡一切,那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肯为我这样做的。
我一生爱恋不少,也曾被男人相拥于怀,可我从不曾有过如母亲爱抚时的感动……也不曾有如母亲的爱抚,即使一个日子连着一个日子也不会觉得多余……
从她手掌里流出的爱,我知道她已原谅了我。不论我怎样让她伤心;怎样让她跟着我受穷多年;怎样让她跟着我吃尽各种挂落……她都原谅了。
可是上帝不肯原谅我,为了惩罚我,他还是把妈带走了。
※ ※ ※
就在那一天,我对先生说,我要给妈找一个心理医生,来解决她的思想障碍问题。我觉得她手术后躺着坐不起,坐着站不起是思想障碍的问题。
但那时最要紧的是忙着找关系,以便请到最好的医生为她做放疗,心理医生的事还没来得及落实,她就走了。如果这个问题早解决一些,妈的体力一定不会消耗那么大,这又是我的过错。
下午,妈和小阿姨一起包了饺子。小阿姨告诉我,妈还擀了几个饺子皮。后来妈就说累了。我不知道我是否吃到妈包的那几个饺子,或哪一个饺子,反正这是妈这辈子给我包的最后一次饺子了。
晚上妈对我说:“沙发太窄,猫也要跳上来睡,把我挤得不得了。特别是昨天,你们两个人还都在我脸上蹭来蹭去的。”
我才知道昨天晚上我和猫偎依在她身旁的时候,她其实没有睡着。她之所以闭着眼睛,不过是在专心致志地享受我们对她的依恋。
她又说:“前天晚上把它刚接回来的时候,它对这个新环境还有些认生,对我也有点生疏,昨天就好了。拼命的往我怀里钻,简直像要钻进我的肉里。”妈微微地笑着。这真是妈值得炫耀的感受,连一只牲畜都能分出好歹,那是怎样的好歹?所以它来只钻妈的被窝、只让妈抱。
当时我就让妈睡到折叠床上,让小阿姨睡到沙发上去。
※ ※ ※
妈坐下就站不起来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了,我很发愁,不知怎么才好。
临睡以前,我忍不住拿出她的核磁共振片子,万不得已地吓唬她说:“本来我不想告诉您,但是现在不告诉您也不行了。您瞧,您的脑子已经萎缩的相当厉害了。医生说,您自己再不好好锻炼。再不好好恢复各方面的能力,脑子还会继续萎缩下去。脑子一没,人就活不成了。照这样下去,再有三个月就要死了。但医生说,只要您好好锻炼,好好恢复您身体各方面的能力,脑子还会再长大,那就不会死了。”
想出最后这一招,是出于这样的想法:妈是不会放心把我一个人丢在世上的,为了这个,她也得拼上一拼。
妈平静地躺在折叠床上,眼睛虚虚地看着空中,什么也没有说。
这当然又是我的大错。
从以后的情况来看,这一招,不但没有把她激发起来,肯定还给她造成了很大的精神负担。她精神越紧张,各方面的功能就恢复的越不好。
对妈有时可以用激将法,有时不能。火候掌握不好就会坏事。
我猜想,她后来对胡容说:“我要走了,我活不了几天了,我累了。”肯定和我这样吓唬她有关。我把她吓着了。
※ ※ ※
十月二十四号,星期四。
下午带妈上北京医院联系放疗的事。
我拿了甲大夫的介绍信去找关系,可是甲大夫介绍的那个关系不在,只好挂了一个普通的门诊号。
我们先在候诊室等着叫号。为了抓住每一个帮妈锻炼脑力的机会,我装做忘记了我们的号数,问她:“妈,咱们是多少号?是不是该叫咱们了?”
妈说:“三十七号。”
我说:“瞧,您比我还行,我都忘记咱们是多少号了。”
护士叫到三十七号的时候,妈已经拉着前排的椅子背自己站起来走了过去。我想她一定在注意听护士的叫号,否则怎么会在她走过去的时候护士正好叫到她呢?尤其是在乱糟糟的人群里,护士的声音又不大,连我听起来都很吃力。而且她自己站起来的时候很利索,这又让我感到信心倍增。
请勿开启浏览器阅读模式,否则将导致章节内容缺失及无法阅读下一章。
相邻推荐:苍茫云海间 大道和小道 她很不讨喜 犯罪心理:情理法 狼烟起 异世游 尊龙弄影(欢喜姻缘系列之一) 奇妙博物馆 大小姐人设崩了 霍总别给我打钱了 [综]赤司家族引发的血案 老生 快穿之高考系统 我在古代卖零食 和情敌奉子成婚了 白象家族 六零时光俏 朕的白月光(重生) 穿成炮灰太子之后 豪门宠文极品婆婆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