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暗中提醒:“车马已在外头了。”“禀报你们主子,我今日身子不好,去不得了。”她淡淡道。管事着急:“这丫头进气少出气多,横竖活不过今晚,娘子何必为了她,误了大人的宴呢?”为什么?烟年觉得荒诞。一边是达官贵人的寻常宴席,一边是苦命女孩儿在人世的最后时光,他居然觉得前者更要紧。“管事那么热心肠,何不自己学了琵琶去服侍那些个贵人?”她平静道:“我今夜难过,弹出的曲子难以入耳,与其劝我去大人面前丢人现眼,不如让我待在这儿,陪陪管事眼里这些草芥般的孩子。”管事脸色青白,哼了一声不识好歹。——真是脑子被驴踢了,祖坟冒青烟攀上了芝兰玉树的大人,竟不珍惜,非要跑来这破医馆,给个快死的小孩弹曲子。一行人走后,医馆寂静,只余两三个侍女侍卫在旁。鱼鱼烧了半夜,早已油尽灯枯,月上中天时,终于在烟年轻柔的曲调中闭上了双眼。翻弦声缓缓停止。烟年垂下眼,神色黯然。九重不停地流泪,死死攥着妹妹的手,好像怕一松手就彻底失去妹妹了一样。他们这种幸存的遗孤,往往幸运又可怜,失去的东西太多,还握在手上的却寥寥无几,所以格外害怕连仅剩的东西都被夺走。可是天意如刀,往往你越惧怕什么,越会遭遇什么。烟年不信神佛,因为她早就发现了,天意从不遂人愿,只以万物为刍狗。“她是当年在战火中落下的病根,在人世间多看了三载花开,已然不易。”烟年收起琵琶,轻声对九重道:“拿我给你的银子安葬了她罢。”“我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活着。”九重道:“阿爹阿娘,族中的长辈,朋友们都死了,现在连鱼鱼都离开了,我为什么还活着?”“没有为什么,”烟年道:“你本来就该好好活着的,你的亲朋旧故都该平安喜乐地度过一生,只是遇见了战争,他们不得已先走了。”她蹲下身,拭去九重的泪水,“不要拿旁人的过错来责罚自己,你比那些践踏别人家乡的畜生,更该活下去。”烟年留下了足量的银钱,顺带安排了小姑娘的后事,送九重回了木匠店。做完一切后,她坐上马车,返回她小小的外宅。宅中灯火通明。她除下银狐织锦披风,交予香榧手中,问道:“大人在等着我么?”管事在旁,幸灾乐祸的神色几乎从菊花脸上溢出来:“并非老奴多言,烟娘子今日所为,着实有些不像话,一会儿见了大人,只得自求多福了。”烟年盈盈一笑:“只盼这福气能多给管事些,烟年一个人可用不掉呢。”管事的脸色一白。烟年再未同他废话半句,整肃衣容,推门入室。春夜潮湿,屋内灯光昏暗,她行至床前,默默撩衣下跪。叶叙川还未就寝,甚至连衣裳都没换,还穿着白日朱红官服,束玉冠革带,淡淡一眼瞟来,久居高位的逼迫感直令人心惊胆颤。他在看书,烟年极快地瞧了一眼封皮:是本普普通通的词集。等了半晌,头顶才传来男人懒洋洋的嗓音:“今夜如何?”烟年吃不准他心情如何,但以她对叶叙川的了解,他此刻多半在琢磨怎么收拾她。于是,烟年道:“去瞧了一位旧故。”“听管事的说,是个久病的小丫头。”叶叙川道:“节哀。”烟年有些意外,自己放他鸽子,他不生气么?叶叙川像是猜透她心思似的,把手中书册卷成一条,轻轻一敲烟年额头,语调寒凉。“送故人一程乃是应有之义,我不追究你的错处,可你误了宴席,还胡编借口,该罚。”书册抵在她肩头,似有千钧之重。哦,原来是秋后算账。烟年直直跪着,面无表情:“大人说得是,该罚。”“便罚你把今日的曲子补上。”叶叙川将手中词集扔在她怀中,阖上了双眼。翻开那本词集,烟年的表情狠狠地扭曲了一记。“大人,这……”她强忍心中不适:“我在红袖楼,未曾学过这些……艳调。”叶叙川依旧阖着双眼:“今日不奏这曲子,下回就去筵席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奏。”烟年攥拳,指甲嵌入肉中,又慢慢松开,吐出一口浊气。……罢了,为了她伟大的任务。她干脆地低身一福,出去取她的琵琶。香榧早已等在了门前。“娘子,你的手……”烟年垂眸,才发现自己指尖泛了红,想必是今日出门匆忙,没戴义甲,把指头磨淤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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