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得很嘛,我咋不叫去哩!
那他走了谁伺候你哩?你下不来炕了。我给你说实话,那家娘,拴拴还不够去幼儿园的条件,人家要的是没大人照看的娃娃。我是思谋着你下不来炕了,顾不上他了,我给大队长说了个好话,大队长同意叫他去的。
奶奶很感激地说:那我就把你谢一下,你叫他有个吃饭的地方了。我的事好办得很,二后人还活着呢,他还不从食堂里给我端一碗汤吗?
那好,那好,只要你舍得,那就叫他到幼儿园去。然后邢成民扭过脸来对着拴拴说,拴拴,我说的话你听下了吧?去,一会儿你就跑上了去,到公社幼儿园报到去。在第三铺呢,就是王占魁家的院子。王占魁家知道吧,就是那个开下杂货铺的掌柜的家!
拴拴说知道,邢成民又说,你走的时候把年年也叫上,还有陈家的那个丫头芹芹也叫上。那两个娃娃也没人管了,也孽障得很,叫到幼儿园活个命去。
听说有吃饭的地方,奶奶又叫去,拴拴高兴得很,跑去把二爸叫来,把奶奶安顿了一下,就去找年年和芹芹了。年年正在麦场上抖麦草找粮食颗颗呢。他一说,两个又一起去叫上了芹芹。这两个人都比拴拴大一两岁。
从槐树湾到第三铺公社管委会所在地第三铺镇也就是四里路,他们走了一顿饭功夫就到了。管理幼儿园的是公社的通讯员,把登记册拿过来叫他们登记。年年和芹芹都上过二年级,那拴拴一年级没上完就辍学了,还不会写槐树湾三个字,芹芹替他写上了。
登记完了就到吃晚饭时间了,炊事员烧下的糜面汤,大黑碗一人一碗。这是从会宁要饭回来以后吃的最好的一顿饭,糜子面汤稠咚咚的,但喝完了汤肚还不饱,心里还想再吃些才好。拴拴就对年年说,咱回队里去吧,再混着喝一碗汤。年年是个瘦长个子,也是被糜面汤勾起了饥火,说,走。两个人又把芹芹叫上了,一路下坡跑回了槐树湾。生产队的食堂正在打汤,他们三个人就都去食堂了。不料队长在食堂门口站着,一眼就看见了他们,问,你们咋又回来了?
拴拴机灵,抢先回答,人家叫队长领着去呢。个人去了不行。
但又怕队长真去了识破他的谎言,就又补充一句:人家说了,队长写个条条也行哩。
混着又喝了一碗汤,这天他就住在家里了,翌日早晨忙忙地往幼儿园跑,去喝幼儿园的汤。幼儿园一天三顿汤,喝完了早上一顿,年年说咱再回队里混碗汤去。拴拴说那不敢了,队长已经开条子了,再去就识破了。
幼儿园是初办,这时才二十几个娃娃,一个公社干部的媳妇烧汤。头两天还行,汤稠稠的,可过了两三天就变清了,成了稀汤汤了。拴拴和年年就在一起议论:口粮都是他们几个大娃娃去公社粮管所背回来的,每天打一次,一人半斤的量,然后自己在磨子上磨出面来,汤怎么一天比一天清呢?他们注意观察了一下,发现那媳妇把他们磨下的面没有用完,剩下的都装进一个陶土罐子里放在一个条案上。这天已经给娃娃们舀汤了,汤还是那么清,拴拴就跟年年说,不喝了,走,咱们给工作组反映去。他们已经搞清楚了,省上有工作组在公社蹲着抢救人命哩。两人正商量呢,芹芹听见了,说,我和你们一搭去。
幼儿园在公社大院的西头,离着也就半里路,抬脚就到。进了大院,三个人遇到了一个没见过面的生人,那人问他们有什么事?他们说找工作组。他们还真找对人了,那个人是定西专署的秘书长,秘书长说我就是工作组的人,你们有啥事就跟我说。他们说,幼儿园烧的汤清得很,面叫人偷了,我们吃不饱。秘书长说你们前头去,我就下来。他们刚返回幼儿园,秘书长就带着公社通讯员陈和祥进来了。看见娃娃们喝的汤还真是清得很,便问烧汤的媳妇:你烧的汤咋这么清?那媳妇说没面了汤就清了。那拴拴叫起来:不对,面没下完,罐罐里装着呢。秘书长拉过陶土罐罐看了看,叫那妇女按定量给他们三个人再烧一次汤。这次烧下的汤稠咚咚的。秘书长看着他们三人喝完才走,临走时说,以后汤清了就喘着[7]。
当天晚上,陈和祥就把那媳妇打发回家了。
在幼儿园里,那拴拴算得上大孩子了,他已经十一岁了。再说由于家人的照顾,他的身体总也没饿垮,所以幼儿园的负责人陈和祥总是叫他和年年一样大的几个孩子每天早晨去粮管所背一趟粮食,磨面,有时还要去各生产队拉烧柴,拿着公社主任写的纸条,拉着一辆排子车去。
很快的,能干活的大娃娃就增加到十几个了,原因是几天的时间里幼儿园就像吹胀的猪尿泡一样膨胀起来:各生产队哗哗地把孤儿们送来了,人数猛增到一百二十人。大的有十三四岁的,小的有两个月的——还不会吃饭,要保育员喂着吃。保育员也增加到三四个人,都是第三铺镇上找来的妇女。管两三岁以下的十几个小娃娃的是一个老奶奶。
此后就再也没有增?,反而急剧地减少!原因是虽然不断地有孩子被送来,但送来的人比死去的要少得多。
从?拴拴进幼儿园的第一天,他就看见每天有几个大孩子把死娃娃抱出去。那拴拴到了不惑之年的时候,对人说起幼儿园,也总是说他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娃娃们进了幼儿园之后差不多都拉起痢疾来,有的人头上还长疮,流脓。他说,所有的娃娃都爱打嗝儿,喷出一股特别熏人的气味。他后来思想,是不是吃草吃野菜惯了,人的肠胃已经习惯吃草和消化草了,而进了幼儿园吃上些面,肠子和胃倒不接受了!肠壁挂不住面食了!他说,外边的人说幼儿园的娃娃们死得多是因为吃多了面粉胀死的。他不同意这种说法,他说,那时候吃粮的标准是半斤,根本吃不饱,饿得没法时还跑出去在粮管所院子里,拣各生产队驮救济粮的人们撒在地上的粮食颗颗,有时趁管理人员不注意,在装粮的麻袋里抓上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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