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声的跺脚,还有拍打衣裳的声音,金元要下炕,一个老汉进来挡住了:不要动,不要动。你是稀客!稀客!老汉也上炕了,老奶奶又放个茶盅在炕桌上,倒上茶。老奶奶说,这是展家的后人,在黄沟住下的。老汉说,知道了,我知道了。小孙女跟我一说我就知道了。早就听说过,你们一家人就剩一个娃娃一个老奶奶了,娃娃的名字叫金元……
我就是金元。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长相记不清了,人还记着哩。我那时年轻,不操心旁人家的事,但还记得你娘的样子,瘦瘦的,黄黄的脸,领着个五六岁的娃娃,大老远的从黄沟到黄家岔的食堂打饭。那时间吃食堂,公社化……1959年我们一家人逃荒去了新疆,过两年回来,就听说你家剩一个娃娃了,还有个老奶奶,叫亲戚领走了,几十年没有消息。将才小孙女一说,我就想是你来了。你今年多大?
五十岁。
现在在哪达?
在酒泉。
酒泉的哪达?
农场,在一个农场当农工,种地着哩。
你的情况咋相[4]?
凑合着好着哩。和这边一样,农场也承包土地了。我和女人承包了六十亩地,种啤酒大麦——就是做啤酒的大麦。
收入还好吗?
一年和一年不一样?种好了,市场价好了,一年能收入个两万;市场价格下来了,也就收入个一万元吧……
一万元!不好了还能收入一万?那就好得很呀!我们这达两年也收入不了一万元。
不一样,农场和家里种庄稼的方式不一样。农场种经济作物,啥值钱种啥。家里还是种麦子种洋芋,一斤麦子五角,一亩就是打上四百斤,不是才二百元吗,还有成本哩……
老人喝茶,沉默良久改变了话题:金元,这些年你没来过黄沟吧?
这是第一趟。1966年和1976年到过寺子川,看姑父和娘娘[5]。两次我都要来黄沟,想把我大我爷往好埋一下,娘娘挡住了;娘娘说你去做啥哩?老庄都叫人平掉了,你爷和你大的坟都找不到了……
老人说,噢,看来你这趟来是给老汉迁坟来了?
有这想法。我大下场[6]时说过,叫我把爷爷埋好。几十年了,大的话在我心里装了几十年了,我现在也快老了,想着这次来把事办了。
老人又停顿了一下说,你还记得你爷你大埋在哪达了吗?
不记得,不是我埋的。娘娘说埋在菜园里了,还有我妹子。
老人放下手中的茶盅,看着展金元的眼睛说,金元,这事你怕是办不成了。六十年代学大寨,生产队把你家的老庄平了,种成地了。现在连个印印都没了。
我将才也看了,的确我也认不出来哪达是我家的老庄,哪达是菜园。我爷和我大埋在庄后的菜园里了。我就认出来了那八棵柳树;那时候才茶盅那么粗,是土改以后分了地,打院墙时我爷种上的;现在水缸一样粗了。还认出水泉来了,我在那里提过水……
老人说,当年的事你还记得吗?
记得一些,有些记不清了。那时间我才七岁。
你爷你大怎么下场的,还记得吗?
这事我记得清清楚楚的,烧成灰也忘不掉。
能说一下吗?
那说起来就长了,怕是来不及了,我还要去寺子川哩。我计划下的今天到黄沟看一下,看能找着我爷我大的坟不,然后赶到寺子川的娘娘家去。
你非要今晚上赶到寺子川吗?晚一天不中吗?
晚一天……
不要走了,不要走了。今晚上站[7]我家,明早起来消消停停走,饭时候就到了。我问你,你今天怎么来的?
我从通渭城里出来坐的去会宁县的班车,在沙家湾下车又换上会宁去静宁的车到了党家岘子。到党家岘子就没车了,步行走到万家壑岘,再到刘家湾,到毛刺湾,再到黄家岔,再到黄沟。
我估计你就是从党家岘子来的,你经过黄家岔了嘛!你已经走了四十里路了,翻山越岭的,今天就缓下吧。寺子川二十里超过了,你们不走长路的人,猛一下走长了,腿痛哩。
也就二十里路,我攒劲儿走一下,天黑就到了。
你看你看,你还是见外嘛。你为啥攒劲儿走哩?你今晚站下,明天起来了消消停停走不好吗?再说,这里是你的老家嘛,我们也是乡亲嘛,我老汉实心实意留你哩……
盛情难却,展金元犹豫犹豫同意了。他说,老大大,那就要麻烦你了……
这有啥麻烦的。你是贵客,想请还请不到哩。再说,我着实想听你说一下你的家事。
3
2007-05-1102:22
要说我家的事呀,那还得从头说,可那时间的事情,有些记得,有些不记得了,有些记是记得,但当时搞不懂是咋回事。就拿我大上洮河来说,我记不清是啥时间走的,只记得那时候吃食堂了,我娘天天三顿往黄家岔食堂里去打饭,那时我大就不在家了。我问过娘,我大哪去了,这么长时间了,咋还不回来?我娘就光说你大上洮河了。上洮河做啥,娘也没给我说清楚。还有,我实在也记不清从啥时候开始饿肚子的,只记得一开始吃食堂,我娘从黄家岔提回来的是馍馍,有白面馍馍,有糜面馍馍,能吃饱。后来就光提回来洋芋疙瘩汤,清汤,就吃不饱了。再后来是麸皮汤,后来连麸皮汤也没了,我娘不去打饭了。我娘说食堂没粮了,食堂散伙了。队里没粮了,家里就更是没粮了!在我的记忆里,吃食堂的那两年,庄稼黄了的时候,队上就派很多人来收我家地里的庄稼,在我家门口的场上碾场。场碾完了,粮食全叫牲口驮走了,一颗粮都不给我家留,就留下些麦草和谷衣。因此食堂一散伙家里就没粮吃,我娘就拿谷衣煮汤全家人喝,再就是剥榆树皮煮汤喝。喝了几天树皮汤,有一天我二爸跟我爷我奶和我娘说,我们逃荒去吧,蹲在家里饿死哩。我爷不逃荒去,我爷说到哪里逃荒去,政府的政策是一样的,这里没粮吃了,外头也就没吃的了,你往哪达逃荒去!我娘一听二爸说逃荒去,吓了一跳,说这一大家人的,老的老小的小,怎么要馍馍去?等一等吧,政府看着饿死人了,还不放粮吗?二爸说,放粮,你等着放粮哩吗?上头的公购粮征不够着哩,谁给你放粮哩!家里没粮吃,我娘也心慌得很,惆怅得很,但她坚决不同意逃荒要馍馍去。她跟二爸说,就是要馍馍去,也要等你哥回来呀,回来了商量一下呀,哪能说走就走呀!再说大和娘上岁数的人了,眼看着天凉了,能出门吗?还是等你哥回来再看吧。我二爸说,嫂子,你等我哥回来再要馍馍去呀,那你就等吧,我可是要走!说这话的第二天,我二爸就走了,他怕我爷我奶不叫走,悄悄儿一个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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