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汀梨这才点头,弯腰从车窗里退出来,连着咳嗽了几下。却又看孔黎鸢还站在车外,有些惊讶,“你怎么还在这站着没上车呢?”孔黎鸢盯住她,微微垂着的睫毛上缀着几片雪花,似是绒绒的毛边。手里是那个她拎过来的塑料袋和保温水瓶,里面有她刚刚跑一趟,在当地货不齐全的小超市里,胡乱装进去的零嘴。塑料袋里满满一袋,有干果香肠饼干饮料,考虑到天这么冷,她还多放了几种口味的桶装泡面,外加一个保温水瓶,以及和超市老板临时借的开水。“你刚刚就是给我买这些去了?”孔黎鸢盯着她问。“过节要过好嘛,这不是你之前和我说的吗?”付汀梨解释,然后又微微皱一下鼻,补一句,“这里到乌鲁木齐有好几个小时,你别饿肚子。”话落,孔黎鸢仍然微微垂眼盯着她,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被天边炸开的声响掩盖。应该是到了零点,周遭瞬间嘈杂起来。像是放鞭炮似的轰鸣脆响,从四面八方传过来,炸得这片广阔的土地都不得安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有几家人抱着小孩跑出来看,穿得厚厚的,看天边一闪一闪的红色火光,不知道从哪里传过来。司机从车里探出头来,喃喃一句,“新年了啊,这才算有点年味嘛。”车外,雪洋洋洒洒地落下来,落到她们中间,携着四周人家热火朝天的氛围。孔黎鸢站在雪里,肩上堆的雪越来越厚。也抬头望了望,然后仍然是盯住她,没有一丝要松懈的意思。在一段漫长而随风逝去的留白过去之后,突然喊她,“付汀梨。”“啊?”付汀梨有些没听清楚,注意力全放在了四处传来的轰鸣声里。侧过头去,听到孔黎鸢在轰鸣声里有些模糊的声音,“那你呢?你这个节过得好吗?”“挺好的吧,好久没骑马了,这应该能算我最近最高兴的一件事。”付汀梨双手插兜,看着雪絮在她们中间铺开,像抖落的一片风情白纱。北疆的风雪不要命地吹着,将孔黎鸢的气息吹到她的胸口。她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光影迅速闪烁流淌,风吹乱她们的发。孔黎鸢的脸庞被吹乱的发挡了一大半,变得有些模糊。不过付汀梨知道自己的应该也是一样,也知道孔黎鸢正在望着她,用那种她向来读不懂的眼神。“上车吧,你该走了。”付汀梨说,但是却在心里想,这么好的机会,自己应该送一句新年祝福出去,却又在“新年快乐”和“一路顺风”之间犹豫。然后又想,这应该算是她的新年愿望,得许个大的才划算。于是最终,她特别敞亮地笑了一下,特别坦诚地说,“一路顺风啊,等到了上海也一样的。”「一路顺风-p」“还你了,一路顺风。”孔黎鸢走出医院,再一次想起这句话。如潮汐般的车流人流从四周包抄过来,黎桥倚靠在一辆皮卡旁望她,面容模糊,心事重重。刚刚,年轻女人因体力不支再次昏睡过去,旁边站着一个金发护士,同样的面容模糊,并且很冷静地告知孔黎鸢:这位女士的母亲很快就要过来了。孔黎鸢微微低头说谢谢,还融着湿滑血迹的发垂在颈下,也许她这会可怖得像一场灾难电影,可她已经没什么好在乎的。恰好医院的色调总是像一场精心设计的谋杀。孔黎鸢坐在灯光惨白的病房里,腰腹裹上好几层透血的纱布,眼前的一切都似照得人发晕的白焰,恶毒火苗舔舐着她的眼睛,将一切舔成一片爆炸之后的虚无。这种症状她再熟悉不过,但她不觉得痛。只平静地望住躺在病床上的年轻女人,她想这会是她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吗?躺在病床上时,年轻女人那双漂亮的浅褐色眼睛已经被眼皮盖住,总是瑰丽温和的青涩脸庞,此刻因为过度失血而变得苍白阴郁,下眼睑泛着病态的灰红色。孔黎鸢望着病床上这张年轻天真的脸庞,希望自己可以将这张脸记得更久更清晰一些。她将自己压在腹部伤口处的手松开,手指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可她只冷漠地当看不见,只徐缓握住年轻女人的手。病号服很大,套在年轻女人细瘦失血的身躯,像一个冷冰冰的、纯白色的罩子。被她握在手上的手腕凉得刺骨,仿佛这个人的一腔热忱被彻底清空。无名指指关节的伤口已经被纱布完整包裹好,隐隐透出一点血迹。孔黎鸢注视许久,到发现那纱布里沁出来的血迹正在缓慢弥漫开来时,她突兀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力道不对,这不正确,也不正常。于是又轻轻将这人的手放在床上。她将自己的手松开,那纱布里的红也并没有再持续弥漫。眼前抽象的白焰将她的认知变得迟钝:她不是她,是会怕痛的。“你会记得我吗?”孔黎鸢记得自己有留下过这句话,但又不太清楚这是不是自己说的话。在黎明之后,她拖着浸染血渍的破烂衣物,走出医院,在熙攘奔流的人潮中,望见了黎桥。黎桥站在巨大的风里热情地朝她挥手,她听到她大声喊她的名字:“zoe!”风一瞬间将她的身体掏成一个现实而死寂的隧道,呼啸着、空洞地吹过。她平稳地走在血红黎明中,颈边仍然记得那人裹挟血色的呼吸淌落在她皮肤里的感受,很烫,很湿,像一次稠密到至死不渝的纠缠。黎明一步一步攀升,将她模糊的影子拖成一条缠绵缱绻的血线。后来再遇到这样的黎明,她总是恍惚地想,这根血线好丝永不磨灭,一端在她腰腹处的伤口,而另一端,在那个女人无名指关节处的那个疤。而现在,她的伤口仿佛都在这几步缓慢弥合,让她几乎有种置身事外的感觉,不确定经历这场疯狂旅途的究竟是不是自己。坐到那辆老旧的铁锈红皮卡上,孔黎鸢从自己身上摸出那包干瘪软榻的烟,车祸之前,她隐约记得里面还剩下五六根,车祸之后,这包烟还在这身连腰腹处都破破烂烂的衬衫兜里,就已经是个了不起的奇迹。只剩下一根,皱旧脏灰,甚至还沾染了不知姓名的血迹,有可能是她自己的,也有可能是年轻女人的。不过都无所谓了。她几乎没有任何气力举起手点烟,然后又摸了摸,发现自己身上也没有任何火机的存在。对了,她用自己像是被火燎过的晦涩脑子,迟滞地想起一件事。“火机被我抵了。”这是她和黎桥说的第一句话,声音嘶得像是从火里走出来的女鬼。“什么!”黎桥差点从车里跳出去,声音近在咫尺,却又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我k!我这个火机很贵诶!你就这样随随便便给我抵出去了?抵什么了你告诉我?”孔黎鸢低垂着眼,嘴里仍咬着那根沁透过血色的烟,她颓靡地笑一下,说,“抵了一件泳衣,回去十倍还你。”黎桥没说话了,大概是见她身上粘黏着、干巴巴的血渍和血迹,打算放过她。只叹了一口气,然后才说,“也行吧,对了,你跟我说的那几个人,刚刚已经被抓到警局了,律师赶过去,嚯,好家伙,就这么几个,犯的罪名还不少,加上这次故意伤害,估计没几年出不来。反正那律师很擅长这种案子,我让她到时候联系一下那位受害者,然后给他们好好算算账,不过那几个人被抓到的时候一个个就已经鼻青脸肿了,听说是骑着摩托车失去平衡出了车祸……”黎桥条理清晰地说着那几个金发鬼男的下场,又看一眼旁边懒懒靠在车窗边,没什么起伏的孔黎鸢。很突兀地想起自己大半夜接到的那通电话,来自一个公用电话,里面孔黎鸢的声音异常冷静,“黎桥,你帮我一个忙。”于是她折腾了大半夜,终于把那边的事搞定,然后又风尘仆仆赶到医院门口,接到的就是这样一身血的孔黎鸢。尽管她早就预料到这趟临时蓄谋的旅途会不一般,但也没想过会以这样惊天地泣鬼神的结局收场。如果早知道会如此,她会谨慎地拦下孔黎鸢吗?应该不会吧。黎桥觉得自己作为旁观者还挺高兴的。哪怕现在嘴里叼着根烟、浸泡在血色黎明下的孔黎鸢,把自己折腾得比以往都灰败,甚至像末世片里的主角。但她觉得这还挺新鲜,挺有魅力的。啪嗒一声,是火机按开的声音,赤红火苗跳跃在眼前。跳跃在孔黎鸢漆黑的眼里,如同一个正在缓慢旋转的血色漩涡。火苗光影舔舐在那张颓丧而美艳的脸上,顺着飘摇的风,拼了命地想要烧到那缕浸染血色的黑发。光影仿佛在瞬间融化,淌落到孔黎鸢的眉骨,她微微偏头,有些长的黑发被风吹得很乱,散落在天边殷红亮光里。沁着血色的唇咬那根细瘦脏旧的烟,靠近被风跃动的火苗,低着的睫毛发出极为轻微的震动。烟点着了,在逐渐明亮的黎明里,将一切模糊的闪白烧出一个鲜红光点。孔黎鸢仰靠在座椅上,很随意地捋一下被风吹乱的发。咬下爆珠,淡甜的香气顺着过肺的烟,在空了一个口子的身躯里走一遭,然后又缓缓吐出来。像一次融入骨血的甜腻亲吻。“出了这么大的事才到终点,你不等人好歹清醒过来,然后好好和人道个别啊?”黎桥索性也给自己点了一根烟,然后在飘绕的烟雾里问。“道别的话,应该说什么才好?”孔黎鸢迟缓吐出一口极为淡的白雾。后来再也没有一个年轻女人会天真地凑上来,抢她的第一口烟。她问的真是自己向来不太懂的一个问题。“就比如说一句后会有期啊,两个人都带着一身伤抱一下啊,说下次有机会的时候再见啊,又或者是说,这场旅途有你相伴真快乐啊,又或者是面对面相顾无言,然后画面咔地一下,写上“大结局”三个字……”孔黎鸢笑了起来,四周烟雾都漂浮在逐渐消逝的黎明里,像是一场正在焚毁的梦。“原来这就是道别吗?”她咬着烟,在快要将她磨蚀成一滩血里的痛里,有些不清楚地笑。“差不多吧,那种结局大团圆的电影不都是这么演的吗?”黎桥慢腾腾地说。“那她已经和我道过别了。”孔黎鸢轻轻地说。“怎么道别的?”黎桥侧眸盯孔黎鸢的表情。可孔黎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说任何话,让她没办法继续探听。黎桥又叹一口气,换了个方式问,“那她是最不喜欢的那种自来熟的、天真烂漫的人吗?”孔黎鸢没有否认,但反应很慢,“是。”“为什么你会觉得她不一样?”是啊,为什么会不一样呢?为什么会在整整三天后,才到洛杉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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