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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第1页）

大太太指济仁的原配夫人心锦。心锦十六岁嫁到董家，将近三十年未曾有过生养。后来济仁在北京的任上娶了心碧，一连串得了五女一子，心锦跟着也就欢喜，此后吃斋念佛，一应家事都交给心碧，落得清闲自在，家里上上下下都对她敬重。为了方便，下人们都喊心碧&ldo;太太&rdo;，而在心锦前面加上个&ldo;大&rdo;字，称&ldo;大太太&rdo;。心锦对这些向不细究，答应得极是爽快。

心碧站起来，把坐出了皱褶的旗袍下摆用掌心抹一抹平，抬手抿一下头发，吩咐得福务必将坛子里的酒酿铺平铺匀，到夏天开坛时鱼肉才能入味、新鲜。又赶烟玉回自己房；司去写仿，晚上爹要一个个查验的。然后她牵了小玉的手，带她一块儿去心锦房中。

心锦住在第二进院子女宾客厅的东房里，从前面过去，要经过敞厅和书房。敞厅高大气派，据说有人站在城墙上往城里看，除了定慧寺的巍峨庙宇，城北冒家的西式二层洋楼，就数董家的敞厅有派头了。大九架梁的木结构房子，梁柱足有一个男人的腰身粗细，站在屋里抬头看横梁，就觉得脖子发酸，头晕目眩。从横梁中间垂挂下来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旁边是八盏稍小一点的圆形吊灯，星星拥月亮似的围着。晚上若有宴饮娱乐之事，九盏灯一齐开亮，敞厅里如同白昼，甚至比白昼更加华丽辉煌。这是当年董济仁在上海做烟酒税总办的任上，从洋行里订购了，雇船专门装运回来的。别说在小小的海阳城．就是在上海，在通州，如此豪华的灯盏也不多见。

心碧从敞厅穿过去的时候，习惯性地抬眼扫视各处，看看有没有灰尘和不妥的摆置。济仁是个整洁到几乎成癖的人，决不允许家人把东西乱丢乱放。心碧跟了他十八年，潜移默化地也染上了同一嗜好。此时她一眼发现有张红木宝座椅的应置稍偏了点点，跟前面一张不在一条水平线上，忙走过去动手搬好。心碧是裹了又放开的一双半大脚，走路做事还算方便，只是红木椅子本身很沉，又镶了大理石的传背，搬起来更是吃力。乖巧的小玉见了，上去就要帮娘的忙，心碧生怕椅子砸了她的脚，一迭声地阻拦道：&ldo;小玉别动。&rdo;小玉仰了脸说：&ldo;娘我能搬。&rdo;心碧笑着：&ldo;娘知道小玉能搬，只是娘还没老呢，一个人还能搬动呢。&rdo;

这时候从门外撞进来两个人，心碧的儿子克俭和三房里济民的儿子克勤。克俭八岁，模样像极了娘，一双细长媚人的凤眼，鼻梁纤秀高挺，嘴唇薄而红润，头发软软地披在额前，若穿上一件花衣服．完全就是个秀气漂亮的小姑娘。济仁五女一子，按理说这个儿子视若宝贝了，却又相反，他对儿子从来都是冷冷淡淡，板板正正，不知怕把儿子宠坏了呢，还是嫌儿子身上没有男儿的阳刚之气。心碧怎么也想不明白。六个孩子中，济仁最喜欢大女儿润玉，她是他的掌上明珠，只有她在身边的时候，他平素板结的面孔才放松下来，跟女儿有说有笑，慈爱至极。去年润玉外出求学，读镇江蚕桑专科学校，家里马上就觉冷清许多，心碧总感到济仁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

克勤十四岁，已经是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了，长得也算是眉清目秀，却在眉眼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顽俗之气。他穿一套月白色撒花绫裤褂，褂子敞开着，露出里面的青色盘扣小背心，青丝线的腰带上拴了只玉刻的玩意儿，走起路来随了步子悠来荡去，完完全全是大户人家纨绔子弟的派头。济仁对这个侄子是极看不入眼的。就连克勤的亲生父亲济民，对儿子也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此刻心碧看到克俭和克勤混在一起，心里便不高兴，不好说克勤什么，只拿克俭开刀：&ldo;克俭，学堂里这么早就下学了吗？&rdo;

克俭只怕父亲，不怕娘，笑嘻嘻答道：&ldo;今儿先生家里有事，放得早。&rdo;

心碧不太相信克俭的话，她知道他常常会撒个小谎。明儿要记着叫烟五到学堂里问问克俭的先生，看到底是真是假。她望着克俭的眼睛说：&ldo;男孩子学问要紧，空下来要想着温书习字，别疯疯癫癫到处乱跑，你爹看见了不会高兴。&rdo;

克俭得意洋洋说：&ldo;克勤哥哥刚才带我到花香楼去了。&rdo;

花香楼是海阳城里最出名的一家妓院。心碧心里咯噔一跳，沉下脸来：&ldo;怎么去那种地方？小小年纪……&rdo;

克勤慌忙用胳膊肘捅捅克俭，嘻皮笑脸对心碧说：&ldo;路过那儿，顺便瞧了一眼。克俭没见识过，稀罕。&rdo;

心碧说：&ldo;那地方用不着见识。&rdo;

克勤应道：&ldo;哎，哎，下回不去。&rdo;扯了克俭一把，两个人一溜烟地走了，快得让心碧来不及喊出什么。

小玉抬头看看娘的脸色：&ldo;娘，你别生气，回头我告诉爹，让爹揍哥哥屁股。哥哥不学好，爹不喜欢不学好的人。&rdo;

心碧弯下腰，在小玉头上亲了亲：&ldo;乖，别告诉爹了，你哥他还小呢，不懂个什么，娘没生他的气。&rdo;

小玉又仔细看看娘，确信娘说的是真话，才一本正经地点头，把个小脑袋点得鸡啄米似的。心碧心里就叹一口气：这孩子才这一丁点岁数，怎么跟个人精儿一样，这脾性匀一半给克俭多好！

海阳城里大户人家的房子，一般主卧室旁边都连着个套房。给年幼孩子们睡的，便于做母亲的夜里起来照看。心锦因为没有孩子，套房就改成了佛堂，终年供着观音菩萨的香火，走近这院子就闻到一股印度伽南香的味儿，叫人不由得静气敛神，轻举慢动，说话都留着几分小心，别不经意间冲撞了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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