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你哭了吗?”用纯然疑惑的语气问出这句话的人并没有注意到徐夫子迅速变黑的脸,只是弯着眼睛嘿嘿笑了起来,“……想不到夫子这般舍不得我们。”
徐夫子顿时干咳一声,他没好气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半道折返的谢拾坦然一笑:“……我是才想起来,夫子不是半个月后才启程上京吗,何必现在就告别?只要夫子不嫌我烦,往后我还要天天来麻烦夫子呢。”
——方才完全是气氛烘托得太到位,他不知不觉就被师兄们带偏了。徐夫子让大家不要再来学堂,难道他就不能来见夫子?从前的休沐日,他不是照样往徐家来吗?
徐夫子方才酝酿出的情绪尽数被谢拾搅成了空,他好笑道:“罢了罢了,我看你是要将我肚里的墨水掏个干净才肯罢休。”
谢拾理直气壮,十分自得:“……要不怎么说是关门弟子呢?自是要将夫子的学问掏干净!”
……
往后半个月,谢拾果然天天登门拜访,或是陪徐夫子一起下棋,或是向徐夫子请教读书时遇上的疑惑,师生二人其乐融融。
半个月光阴如流水般逝去。
最后一日,徐夫子却似是突然兴起,考较起谢拾的学问,他随机抽背:“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
这一段来自《中庸》,如此简单的背诵自然难不倒谢拾,他顺畅地接道:“……是故居上不骄,为下不倍,国有道其言足以兴,国无道其默足以容。《诗》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其此之谓与!”
徐夫子深深凝视着眼前骄傲得仰着头的少年,伸手在小弟子的手背上连拍了两下。
“善!善!只望你明白就好。”
偶尔他希望小弟子永远保持着如今的锋芒毕露,偶尔他又希望这孩子明白收敛。既盼着孩子聪明又盼着孩子别那么聪明,这份“为人父母”的心思,他在徐守文身上都不曾有,却在小弟子身上体会到了。
“?”谢拾一头雾水。
“四书”与《周易》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莫非夫子还担心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罢了罢了,夫子都要上京专心备考会试了,怎能让夫子在京城里还一直挂念他!
作为贴心的好弟子,谢拾自信满满地拍着胸口保证:“夫子放心,我都明白的,将来考贴经墨义时,保证一字也不会错。”
迎着谢拾真诚的目光,徐夫子摇摇头:“但愿你用不着明白。”
“???”
这回谢拾是真的糊涂了。
一会儿要他明白,一会儿要他不明白,所以夫子究竟是希望他明白还是不明白?夫子的话未免太难懂,果然他修行尚浅,离触及大道至理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呢。
徐夫子没再说什么,只是领着谢拾来到书房,打开上锁的箱笼,从中取出一本泛黄的棋谱,郑重其事地交到他手中。
谢拾小心翼翼地接过棋谱——尽管边缘泛黄,可从棋谱收藏的位置,以及页面的整洁程度来看,主人家明显对其珍爱有加。
果不其然,徐夫子紧接着便说道:“这是当年恩师赠我的,如今便赠予你罢。”
谢拾捧着棋谱的动作又慎重了二分。他连连点头,就差发誓往后必然将之供起来。
这般情态令徐夫子又忍俊不禁:“终究是一件棋谱,束之高阁才是辜负了它。”
他温和地凝视着眼前的小弟子,突然想起什么,又问:“你应该还未取字罢?”
一般而言,男子加冠方取字,不过也有因为读书进学而由长辈提前取字的情况。
谢拾家中显然并非如此。当初替他取名都耗费了全家人足足一天,更何况取字。
徐夫子既如此提了,自然是有意为他取字,谢拾闻弦歌而知雅意,郑重一礼,对徐夫子恭声道:“还请夫子赐字!”
“好!”
徐夫子起身,踱了几步。
谢拾名字的由来他并不知,只道是“拾”为“十”,农家取这样的名字并不离奇。事实上,这已经比铁柱之类的强多了。
“天地之至数,始于一,而终于九。”徐夫子沉吟道,“十者,全也,满也,盈也。”
“阳盛则损,日满则亏。”望着眼前的小弟子,徐夫子心中既有骄傲,也有担忧,最终,他只能将一腔期许寄托在寥寥数语之间,“《国语》有言:天道盈而不溢,盛而不骄,劳而不矜其功。”
他伸手拍了拍谢拾的肩膀。
“……既如此,君子当穷涯而反,盈量知归。你的字便是‘知归’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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