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陈焘洋身后的老长随陈三,举着大蒲扇猛扇。陈焘洋用湿毛巾擦脸上涔涔的汗水,焦灼不安地看公堂大门。坐他右侧,是泰禾行东主严济舟,论资历实力,仅次于陈焘洋。他俩是生死冤家,明争暗斗数十年,陈焘洋一向占上风。坐陈焘洋右侧是逢源行东主蔡逢源,他是个好好先生,从不得罪人,也不同谁过于亲近。
陈焘洋掏出怀表,九时二十分,正想破口大骂,潘振承一路小跑汗流满面进来。&ldo;见到邬关委府上的管家,说主子爷病了,病得不轻,要我们按原定的仪式纳贡。&rdo;
&ldo;这不是戏弄人吗?&rdo;陈焘洋怒不可遏,霍地站起来用粗口骂道,&ldo;老夫这就去邬府,看看乌龟王八蛋得了什么瘟病!&rdo;陈焘洋怒气冲冲朝外走。
众行商一时呆住,行首吃了豹子胆,竟在大庭广众骂邬关委。众行商只有严济舟在肚里偷着乐,他希望陈焘洋一路骂到邬府,指着邬贵的鼻子骂他乌龟王八蛋。
数个行商转过脸来看陈焘洋的老对头严济舟,严济舟满脸的笑容倏然收敛,急不可待取下顶戴:&ldo;这个鬼天,鄙人都快热昏了,该宽衣解带,透透热气。&rdo;众行商效尤严济舟纷纷起身宽衣,露出光溜溜的膀子。
潘振承不便直谏,跟着陈焘洋疾行:&ldo;东主,堂外的夷商都在恭候,该如何打发?&rdo;陈焘洋收住脚步,情知临时撤销纳贡仪典,百害而无一益。一则,纳贡仪典说到底是做给皇上看,关宪关委即使不出席,也会妙笔生花禀奏皇上,这对粤海关与十三行都有好处;二则,邬贵是策关宪的心腹,抹了他的面子,无疑打狗欺主。策楞是满洲镶黄旗人,钮祜禄氏,祖父遏必隆是顺治、康熙两朝的辅政大臣;父亲尹德做过康熙朝的领侍卫大臣兼议政大臣;策楞的弟弟讷亲世袭父亲的一等公爵位,贵为军机大臣。策楞的背景比任何一任海关监督都硬。而海关与行商的关系,好比刀斧与砧板上的鱼肉。
陈焘洋叹一口气,瞠目睁眼看着满堂的光膀子。
&ldo;严济官,&rdo;陈焘洋强忍住火气,看着严济舟细长的豆荚眼,&ldo;堂堂盐运司运同,公堂之上袒胸露腹,成何体统啊?&rdo;
盐运司运同是严济舟的虚衔,严济舟诺诺应道:&ldo;末商知错,未商下次不敢。&rdo;严济舟急忙穿好补服,其他行商亦赶紧穿补服戴官帽,心里却颇为不满。严济舟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深谙以柔克刚、哀兵必胜的至理,陈焘洋越是暴躁,严济舟越是收敛锋芒,表面上看陈焘洋事事占上风,却没占到多大的便宜。十三行有过半行商倾向于严济舟,他们抱成一团,悄无声息抵消陈焘洋的独断专权。
蔡逢源游离在两派之外,他肃衣正冠,笔直端坐着。陈焘洋朝蔡逢源投去赞许的目光:&ldo;老蔡,开始吧。&rdo;
蔡逢源担任司仪,他把措辞稍加修改,抑扬顿挫唱道:&ldo;皇恩浩荡,怀柔远夷,十三行总商陈焘官,奉旨代收夷国贡品!&rdo;
公堂外的洋商停止交谈,松开领结透汗的洋商赶紧扎紧领结。蔡逢源继续唱道:&ldo;英吉利东印度公班文森大班,觐见敬奉贡品!&rdo;
话音刚落,蓄着络腮胡须的文森抱着一只贡品盒进来。潘振承接过贡品盒,放到陈焘洋面前的案桌上,将一台自鸣钟取出。
文森朝陈焘洋深深鞠躬:&ldo;总商大人,这是英吉利著名宫廷技师罗斯的杰作,镀金自鸣钟。乔治二世国王嘱咐本人不远万里敬献给天朝皇帝,英吉利愿年年进贡,岁岁来朝,以表恭顺臣服之心。&rdo;
陈焘洋愉悦道:&ldo;本商将如实转禀我天朝皇帝。给文大班看座看茶。&rdo;
行役给文森端来凳子,捧上茶,文森谦恭地坐下。陈焘洋抚摸着自鸣钟金灿灿的镀金外壳,露出满意的神态,叫潘振承拿走。陈焘洋端起茶碗,中国官场端茶辞客的规矩,也传达给来粤的外商。文森急道:&ldo;陈大人,我将要回印度商站工作,广州办事处主任一职,由麦克接替,他人在外面恭候。&rdo;
陈焘洋冷冰冰说:&ldo;叫他稍候,本总商按章程最后接见他。&rdo;
文森退了出去,把麦克拽到屋檐下的阴凉处,向麦克讲解中国官方的规矩。交谈间,不时传出蔡逢源如歌似吼的声音:&ldo;法兰西贡商罗庇鞠躬觐见,敬奉贡品……红毛国东印度公班贡商李若维鞠躬觐见,敬奉贡品……&rdo;
温斯顿&iddot;麦克米伦(ston&iddot;aillan)是东印度公司最年轻的董事,父亲是男爵、贵族院议员。麦克米伦先后就读英国最著名的伊顿公学和剑桥大学,二十二岁来到印度加尔各答,给贸易部总裁格兰特子爵做秘书;二十七岁成为东印度公司创办史上最年轻的董事。在格兰特的安排下,麦克米伦赴马六甲拜一位华裔教士为师学习汉语,取汉名麦克。二十八岁,麦克赴广州上任,接替文森出任广州特选委员会主席兼办事处主任。
麦克年轻气盛,嘲笑那些欧洲商人卑躬屈膝,诅咒中国商人侮辱人格。文森告诫麦克:&ldo;我们只能在心中保持大英帝国臣民的骄傲,万不可在中国官商面前表露出来,否则,他们会使出阴谋诡计,让我们吃尽苦头。&rdo;
对历任广州大班的处事哲学,加尔各答商站及伦敦董事会均持保留意见。一个是东方最骄傲的民族,一个是西方最骄傲的民族。英吉利如旭日东升,国力日益强大,称霸海疆的情绪急剧膨胀。伦敦总部的董事们,指示广州的英商扭转对华贸易的从属关系,确立平等贸易关系。广州大班始终碌碌无为,继续扮演有辱大英帝国的贡商角色。总部派遣麦克出任广州大班,肩负一项特殊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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