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你个小鬼头。”明楼伸手要弹他脑门。 明台怪叫一声,躲到阿诚身后。阿诚被推到明楼跟前,还咧着嘴笑,黑眼睛湿漉漉地闪着光。 “小东西。”明楼笑着在他头顶的荷叶上拍了拍。 日头底下回来的三个人都是一身汗一身土,老宅没有热水管道,洗澡还要用浴桶。和小伙伴一起洗澡是乐事。明台不敢闹大哥大姐,顽皮心思只放在和他差不多年纪的阿诚身上。他乖乖洗了一会开始玩水,阿诚搓背,他踩水,阿诚擦身,他泼水,玩疯了似的,拍着桶边笑得没心没肺。 阿诚抹去一脸水珠子,伸手掐他腰间,明台被挠到痒痒肉,顿时笑得腿软,滑进桶里呛了一口水。阿诚慌忙把他拉起来,他倒没生气,哈哈笑着扑过来也要挠他痒。 明楼那边洗完了澡,听到动静进来,浴室里水漫金山,他一脚踩在水里,裤腿立刻湿了滴滴答答往下淌水。明台和阿诚一个在桶里一个在桶外赤条条地站着,看见他都有些傻眼。 “赶紧擦干了出来。” 明楼皱眉催促他们。浴室里闷热,他待不住,转身出去了。 明台往身上又浇了一瓢水才慢吞吞从浴桶里出来,拿了毛巾往身上抹。阿诚已经穿好了上衣,穿裤子的时候,小腿突然抽筋,他没站稳,倒下去坐翻了凳子。右腿僵直疼痛,像是有刀子在肉里翻搅,他痛极了,使不出力气说话,紧紧抓着裤子半是痛苦半是害怕地呜咽。 明台从没见过这种情形。他听人说过隔壁街有户人家得羊癫疯,发作起来满地打滚痛不欲生,他以为阿诚哥也发了癫病,害怕得大叫:“大哥,大哥!阿诚哥不好啦!” 明楼没有走远,听到明台的喊叫冲进来。明台跪在阿诚身边抱着他僵硬的腿,声音里带着哭腔:“阿诚哥你没事吧,阿诚哥你别死。” 阿诚见到明楼,害怕和无助像开了闸的洪水随眼泪一起涌出,哀哀地喊“大哥”。明楼抱起他,放在浴室外间的长榻上帮他抻腿。 “没事的,阿诚。只是抽筋,挺过这阵就好。” “来,腿伸直。对,伸直了,这样就好了。” 痉挛渐渐消退,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阿诚止住了抽泣,明楼把他的腿轻轻放平,掏出手绢帮他擦去脸上的泪。 明台跟着大哥走出浴室,惊心动魄地看了半天,这时才敢喘气:“大哥,阿诚哥没事吧?” “没事了。”明楼回头看到他只穿了上衣,下半截空荡荡,“明台你裤子呢?去穿好了再出来。” 明台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连裤子也没穿就出了浴室,见阿诚哥也看着自己,顿时大窘,用手捂了往回跑,脚下竹拖鞋踩得啪嗒啪嗒响。 明楼摇摇头,回头再去看阿诚,小家伙正在长榻上扭着身子,把穿了一半的裤子往上拉。 明楼伸手帮他拉好,说:“站起来走走。” 阿诚伸腿勾了拖鞋穿上,下地走了两步。小腿肚仍然有些不适,但比刚才完全无法动弹的情形已经好了很多。 “好些了吗?” “嗯,谢谢大哥。” “说什么谢。” 明楼摸摸他的头,摸到满手的汗,带他回浴室又擦洗了一遍,换上干爽的衣服。 午后空气粘稠,屋子里闷,院子里晒,走廊上时不时有穿堂风。明楼在屋檐下搭起小桌子,招呼阿诚明台来吃西瓜。 西瓜在井水里冰过,凉丝丝的,一盘五六片。明台抢先挑了两块籽最少的放在自己面前,阿诚无所谓籽多籽少,西瓜冰甜可口,他把瓜瓤吃得干干净净,连瓜青也啃掉一层。 他吃完见西瓜只剩一块,便留着给明楼,拿了一只莲蓬剥起来。明台觉得好玩也拿了莲蓬剥,剥了几颗喊手指疼不肯再动,从碗里捞现成的吃。新鲜莲子白嫩爽脆,阿诚这边剥出一颗放在瓷碗里,明台那边就摸走一颗。 明楼拿了明台扔下的半只莲蓬,掂了一颗莲子塞在阿诚嘴里,阿诚对他道了声谢谢,细细地嚼着。明楼又喂他一颗,再一颗,看着他的腮帮子慢慢鼓起来。 挺像前两天在后院看到的松鼠。明楼眯起眼睛笑,特别像。 阿诚不明就里,眨巴眨巴眼睛,也拿了剥好的莲子递到他嘴边。 “谢谢。”明楼衔了莲子,特别认真地向他道谢。 阿诚仰起脸冲他笑,露出的门牙两边各缺了一块,米粒大小的小白牙刚刚冒了个头。 他们在廊上坐了约摸半刻钟,东南边的天忽然暗下来。眼看一场暴雨将至,三个人都有些担心。 “要落雨啦,大姐怎么还不回来?”最按捺不住着急的是明台。 “大姐什么时候回来?”阿诚问明楼。 “早上说在厂里吃过午饭就回,应该就快到了。” “我去门口看看。”明台起身往前院跑,刚过走廊转角就听到他惊喜地喊“大姐!” 明镜一早赶去苏州的工厂,带人参观又核了半年的账,到家被明台扑了个满怀,浑身的疲惫立刻就散了。 “明台!你怎么跑出来了呀?”她抱起明台往里走,明楼和阿诚站在廊下,桌上有一碗剥好的莲子,“要落阵头雨了,你们都立在外面做什么呀。” “我们在等你呀,大姐。”明台仰起脸,喜滋滋地对她笑。 tbc ============苏州夏日(三) 苏州夏日(三) 庭院里起了风,暖风里有沉沉的土腥味,阿诚吸吸鼻子,很快又闻到一股清爽的水气。 风携着雨由远及近,青砖地上密密层层砸下铜钱大的雨点,院子成了浅水池塘,四面八方的雨水汇聚到石阶下,隐没在暗沟里。 等他们在堂屋里重新摆开果盘,屋檐下雨水已经连绵一片。 明楼说,“大姐回来得巧,再晚一会儿就要淋到雨。” 明镜也庆幸,“我看天色不对,一路急急忙忙赶回来。” 他们正说着,一道白光在眼前晃过,雷声紧随其后在头顶炸响。 这个雷落得近了,不知道附近人家会不会遭了雷击。明镜还在担心,明台已经一头扎进她怀里。 “大姐,我怕。” 明镜哄他,“怕什么。一家人都在一起,没什么好怕的。” 明台咯咯笑着蹭她的胳膊。 这是在撒娇了。 “小东西。” 明镜把他抱在自己腿上,笑着捏他鼓起的脸蛋。 雨势越来越大,吸走了天地间的声音和光亮,亮了灯的堂屋像漂浮在暴风雨中的孤岛。 又一个炸雷落下,明楼见阿诚盯着窗外看,问他,“怕吗?” 阿诚摇头,他为这股席卷天地的浩大力量感到震撼。 “大哥,我想去楼上看雨。”他对明楼说。 明楼牵了他从侧门出去,绕过回廊上到二楼。 老宅屋檐深,雨点落不进来。阿诚站在窗边朝底下张望,院墙一角的盆景山石,对岸河堤上柳树成行,过了河往前都是平房。 姑苏城里一片烟雨朦胧,隔墙庭院里的竹林是在遮天敝地的暗色中唯一一抹清亮的绿。 阿诚侧过头去看明楼,他穿了浅灰夏布长衫,身姿峻拔,长衫下摆在风雨中飘动。他高高地立着,像是撑起了天。 阿诚忽然想起先生教过的一首诗,他极爱其中一句“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 读诗的时候,他憧憬地想过那样一派豪迈疏阔的气度,现在明楼站在他面前,完成了他的想象。 明楼的视线凝结在天空一角,阿诚顺着他眺望的方向望去,只看到青瓦层叠,檐角飞翘。明楼比他高得多,看到的风景必定是不同的。 他的心底忽然生出一个声音在鼓噪,亮起一种期冀在跳动。他向往大哥眼中的世界,那一定是超卓非凡的天地,他想和大哥比肩,分享他的所闻和所见。 夏日的骤雨来得快散得也快,雷声震落了最后几滴雨,蓦然收住。西南角天际透出光亮,水雾消散,乌瓦白墙的姑苏城又清晰可见了。 他们在带着树木竹叶清香的空气中深深呼吸,楼下传来明台的呼喊。 “大哥!阿诚哥!吃饭啦!” 明楼拍了拍阿诚的肩,“走,去吃饭。” 他的手掌坚定温暖,充满力量,阿诚突然喊了一声“大哥”。 “怎么了?”明楼立刻低头看他,“腿不舒服?” 阿诚胡乱地点了点头。 明楼蹲下身,握住他的脚踝,一手替他揉小腿肚。 阿诚为自己的不诚实感到羞愧,他不知道接下去要怎么收场。是不是应该告诉大哥其实他的腿不疼,他只是想让大哥抱抱他,就像大姐抱明台那样。 “好些了吗?” 他点点头,把自己纠结的心思藏起来。 “好些了。谢谢大哥。” “我们下楼吃饭。” 明楼对他笑了笑,忽然伸手抱起他。 “大哥?” 他一惊,下意识搂住明楼的脖子。 “大哥抱你下楼,你别动啊。” 楼梯木板发出轻微的吱嘎声响。 阿诚到明家近一年总算养好了身体,也长了不少分量,明楼下楼的步子不是很稳,阿诚却在他一摇一晃的步伐里感到了安心。大哥的手臂稳稳地托在身下,他枕在他的肩上,静静地贪婪地享受意外得来的拥抱。 明台低着头一路跑进后院,在楼梯转角差点撞到明楼。 他看到大哥抱着阿诚哥,也朝他伸了手喊“大哥。” 阿诚转过头,黑亮亮的眼睛看着他,并没有要从明楼身上下来的意思。 明楼笑了,“大哥抱不动两个,自己走。” 明台兴意阑珊地哦了一声,拖着步子慢吞吞跟在后面。 阿诚露出一双眼睛看他,觉得他踢里哒拉走路的样子有趣,笑了一笑,又埋在明楼的肩上不动了。 明楼搂着他往上抬了抬。阿诚毕竟是大孩子,抱起来有些费力,但是明楼舍不得放手。 这是阿诚第一次对他露出近似撒娇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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