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要小心点儿,被府君发现了可怎么办?” “他和我们还不是一样,都是千年的老鬼了,扯什么大旗。” 郑宁和一甩袖子,撩起衣摆,继续踏上台阶去,手里还提着那盏白灯笼,晃晃悠悠地向上走。 这里是一个粗略看去,有数千级台阶的地下室,其深不见底,好像一个鬼斧神工的巨坑。 唯一的光源就在郑宁和手里。 他们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就快回到地面。而更深处的地方,不断有呻吟声、抓挠声和哀嚎声传来,断断续续,忽而轻微至极,忽而要震破耳膜,放一个正常人在这里,一定会浑身发毛,恐慌畏缩,呆的久了,绝望自杀也是寻常。 但对于这两只鬼,什么声音都不足为惧,他们悠闲地聊着天,简直好像是在花园里散步。 纪有福摇摇头,回应着郑宁和先前的话:“你看你说的,世上什么人都能发财,就是你这样的,怎么也不行。” “那几个人,你把他们安排到二楼去了?” “嗯。” “怎么送二楼?二楼容易跑。”郑宁和很不满。 “没事,我走之前已经看过了,他们在睡。”纪有福道,“除了那个护卫,其余的都不足为虑——话就说回来,你为什么这么警惕他们?” “他们是自己进来的!” “啊!自己?”纪有福吓了一跳,差点踩空楼梯,踉跄了几步才站稳,惊道,“你说什么?我没有听错吧!自己进来的?自己怎么可能进来?” “黑白无常和牛头马面没送他们。” “可他们确实是鬼!”纪有福争辩道,“你看那个护卫,他还是个断头的鬼。这不能假装吧?” “确实不能。” “那不就是真的喽?他们虽然是枉死,但并无怨气,绝不可能自己化鬼的,一定是那一位。” 说到这里,纪老板朝着天上拱了拱手,然后才接着道:“又或者是我们的鬼吏才能干的。” 郑宁和道:“鬼吏总共就只有五个,不是牛头马面,不是黑白无常,还能是我?我自己干了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哦——钟大人,钟大人!你确定你不是忘了?” 郑宁和,也就是伪装起来的钟馗,他因纪有福一再的追问生了气,内心怒火燃起,凶戾道:“你爱信不信,别再问我。” “我信,我信!”纪有福三步并两步追上去,胖乎乎的身体在楼梯上弹着,与他站到一处。 “哼。”钟馗冷哼一声,“我故意言明他们可能是被钟馗送来的,他们却也毫无该有的正常反应,一看就是混入城中的孤魂野鬼。” “那么我回去就把他们做成下酒菜。” “不行!”钟馗猛然喝道,发觉自己声表现得太激动,又低声道,“起码现在不行。” “为什么?”纪有福眯起本来就小的眼睛,“难道说……你怀疑他们是府君派来的探子?” 钟馗用事实和逻辑打破了纪有福心中高百龄设置的,无人可以找到酆都的自信,他的被蒙蔽的脑子重新开始转动,略加思考,就恢复了往日的机灵圆滑。 “我就怕有这个可能!” 心事被说中,钟馗索性也就不再隐瞒:“我们的事儿恐怕暴露了!” 纪有福恍然大悟,是啊,既然酆都城不可能混入外敌,那么在这里的岂不就是内鬼么! 他们出城抓了那么多活人回来…… “怎么办?”他有点慌。 这一点的慌眨眼间和他的胆子拜堂成亲,生下了好多叫害怕的孩子,害怕们开始遍布他的全身。 一瞬间纪有福身上发麻,自从死了,他再也没有这种感受,今天竟意外重温,顾不上回味,他的腿也有些抖。 他可是个地地道道的商人。 活着的时候,他就坑蒙拐骗,无所不为,别人赚了他一分钱,他硬是可以使人家倒欠他十两,别人和他合资入了股,他硬是能把产业变成自己一个人的。 死了之后,他在地府里,也要做生意。活人的钱能赚,死人的钱怎么就不行? 在他看来,死人倒比活人好。实在是没想到啊,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美的地方。 你瞧瞧,死鬼们可是不能喊累的。再累还能累死吗,已经死过一回了呀。纪有福可以只雇一个员工,就能看顾起整个酒楼。 只是他实在是不争气,才干了几天活,样貌竟然就已经像个饿死鬼,简直是丢人现眼。 就这样,这贱民竟然还想着去告状,可笑,他能去哪里申冤? 酆都,这里可是酆都!他认识钟馗!那是判官。 不说判官,牛头马面,黑白无常,也常来他这里吃酒啊,总要给些面子的吧! 这么一想,纪有福的心又放回肚子里。 他很快想出别的办法:“不如我们跑吧。” “跑?” “对。” 纪有福琢磨道,“反正我们在哪里都能活,不是非要呆在这酆都不可,去到外面倒也逍遥自在,时逢乱世,妖魔鬼怪多得很,正派人士又大多不肯下山,干什么都不容易被发现,不说做点大买卖大事业,过得滋润一定没问题。” 钟馗有点意动,但他还想到了别的麻烦事:“万一府君把咱们俩跑了的事情告诉那位大人怎么办?” “哎呀,那位大人忙着帮陈友谅打仗呢,哪有闲工夫管这些?再说府君巴不得让他的自己鬼占了咱们位置,他好再壮大壮大势力。” “是条后路。” 钟馗一捋袖子,觉得这个主意很有可行性。 前方传来微弱的光点,出口就要到了,酒肉的味道飘过来,飘进了漆黑幽暗的地窖。 钟馗深吸了一口香气,突然想到了什么,露出笑容:“我也有了一个主意。” “是什么?” “成了以后,我们起码还能于酆都再藏两百年。” “钟大人请讲。”纪有福拖长音调,颇为滑稽夸张的拱手弯腰,好像戏文里的丑角。 “哄他们吃几块人肉,让他们沾上孽果,再把——” “再把——”纪有福接道。 “把府君的人——”钟馗大笑着点点指头。 “府君的人——”纪有福也笑,又大又圆的黄脸上五官挤作一团。 两鬼一边合上地窖的挡板,一边异口同声道:“变成我们的!”盛宴 一缸的鲜血。 一缸的鲜血如同酒一样躺在缸中,它们竟然还散发着一股十分好闻的酒香气。要不是这颜色引人遐想,加上它再怎么有酒香也有股血腥气,乍一见很难让人发现端倪。 哪怕朱标已经上过战场,见过了许多残肢断臂,也有了心理准备,看到这个,还是脸色发青。 赵轻涯倒是在短暂的惊讶后若无其事,竟从旁边拿了一个长柄的木杯出来,放入缸中捞起一杯血液,凑在鼻尖闻了闻。 “怎么样?”朱标问道。 “新鲜的。” 赵轻涯只说了这一句话,就闭口不言。 朱标追问道:“有多新鲜?能看出来吗?超过一个时辰没有?” 没想到他问得这样细,赵轻涯愣了愣,勉强克制住自己翻来覆去的恶心感,把食指进去沾了一下,然后又用拇指在上面搓了搓。 “大约在两个时辰左右。” “两个时辰……”朱标沉思道,“两个时辰前我们刚进酒楼。” “不错,就是那个时间。”赵轻涯皱眉道,“他们为什么要挑我们进来的时候去做这个?” “也许纪有福送我们上楼以后,就来了后厨。”朱标道,“不管怎么样,这都证明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这里有活人。”他继续道,“他们被当作食物,被抽血供养着恶鬼,而且被关的地方离我们很近。” “很近?何以见得?” “你记不记得郑宁和的酱油瓶子?” “嗯,他说自己要打酱……”话说一半,赵轻涯闭了嘴,逐渐明白朱标的顾虑,“你的意思是,他要打的,根本就是这两坛血酒?” “大白天出来打酒,说明他和纪有福很熟,而这血酒是他来之后才有的,说明他们商量好了要取新鲜的材料。” 新鲜…… 门外阴风呼啸,好像没有理智的饕餮在咆哮,想要将屋里的人全部囫囵吞吃下肚子。 这种环境下,个人的努力和挣扎都渺小如尘埃,似乎怎么也逃不脱绝望与死亡。 赵轻涯打了一个寒颤,浑身的汗毛竖起来。他不害怕,只是觉得邪门。 “可是,也许血是从远处运来的刚好在两个时辰前送到。” “那么你说他们现在、之前,都到哪里去了?”朱标沉声道,“再提一点,这里可是后厨,以人的目光来看,你若是要宰杀一头猪,会不会只喝它的血?” 是啊,人要杀牲畜,肯定要吃肉的。 赵轻涯被朱标说服了:“好,那现在的问题就是,我们去哪里救人,什么时候救人和怎么救。你打算怎么做?” “我们先回去,不能打草惊蛇。” ——— 月华盘旋在鬼楼顶巅,白色灯笼组成的血液依旧在不停流转。 宽阔阴冷的石板路上,有一支队伍朝着太平楼走来。 为首的两妖有着兽头,上面的表情丰富到与人无异。 “没想到钟判官竟然不在,真倒霉,老牛我还是得牵着这些伥鬼。” “这几天那位大人不在,府君忙得很,钟大人一定是去帮忙了。” “那能帮什么忙?有事可忙吗?”牛头瞟一眼鬼楼,嗤笑道,“他们天天在上面寻欢作乐,干过一件正经事吗?也就是那位大人回来了,才会装装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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