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立即吩咐摆饭。王家这顿冬至饺子显然是一早就准备好了,王安石一声令下,就全送了上来。面对热气腾腾的一桌家宴,明远直接傻眼只见王家的家宴非常简单,只有一样主食:就是羊肉饺子,当然,这时人们将之称为“馄饨”。每个人面前都是一盘馄饨,饭桌中间,还有一大盘馄饨。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些冬菜。汴京一带气候寒冷,到了冬季便没有蔬菜。各家各户的冬菜都是立冬时预先储的。像明远的长庆楼,便自有渠道,去一些地气较暖的村落,或是有温泉的地方,采购一些冬日自种的新鲜蔬菜,比如韭黄、生菜、兰芽、勃荷之类1。但王安石家看起来全不是这样,宰相家的冬菜,都是经过腌渍处理,做成了泡菜。除去这些开胃解腻的小泡菜,桌上就只有佐料,醋、姜丝、芥辣之类。席上也没有酒。王安石待饭桌上的东西上齐,只淡淡地说了一声:“请用!”于是,王带头,种建中与种师中跟上,明远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到了埋头大吃的时候了。王家看似严格执行“食不言”的饮食纪律,大家一起闷头吃,谁也不说话。这和明远在京兆府时,与舒氏娘子和十二娘一起时一样。虽然那只是明远的“半路家庭”,但此刻此景,令明远不由自主地回忆起母亲和妹妹,想念起一家人在一起时,那种其乐融融的感觉。明远不得不说,王夫人的羊肉饺子,做的相当不错,搭配腌渍的小菜,正好开胃解腻。而种建中和种师中两兄弟更是吃得头都不抬。王看他们两位吃的香,更是面露笑意,想要说些什么,一见王安石还在埋头吃饭,就也不便开口。至于王安石,他就真的像是传闻中一样,只就着面前的一碟,一枚一枚地吃,将里面的饺子全吃完了。距离王安石有数尺、甚至是数寸之遥的那些碟子,小菜或者是佐料,王安石如同看不见一般,动也不动。明远所坐的位置正在王安石侧面,身后是一座屏风。明远始终感觉屏风后有人在看着这边,耳畔能听见衣物摩擦传出的声。待他们吃了大半,种建中和种师中面前的碗碟几乎要全空的时候,明远清楚听见背后有位妇人的声音开口低声道:“赶紧、赶紧再添些馄饨……都是些半大孩子,胃口正好的年纪!别让饿着了……”“唉,老爷与大哥请客也没早说一声,得亏家里还多预备了些……”听声音口吻,应当是王安石夫人吴氏。或许普天之下的母亲口吻都是一样,明远一下子又想起了母亲舒氏,心底一阵暖意油然而生。在久远记忆里极少有机会感受到的家庭温暖,此时此刻重又真切感受到了。王夫人发话之后没过多久,一名老仆就双手抱着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羊肉馄饨出现在门口。而种建中与种师中都吃空了眼前的盘子,见到新添上的满盆“馄饨”,都微微松了一口气……这一顿饭吃下来,明远填饱了肚子,身心俱暖。至此,他终于有点明白了王安石邀请他们到府上吃饭的用意他和种家兄弟,都是独自在外,冬至时无法与家人团聚。王安石便邀请他们上门,吃一顿便饭,或许能稍许安慰思乡之情。不管这是王安石本人的意思,还是王提议的,明远对此都很感激。毕竟不是历史上每位宰执都能做到这一点。而王家的这一顿如此俭朴的“冬至宴”,也充分证明了这一点:王安石对于自家的财富毫无兴趣,甚至是毫无概念。他一力推动变法,确实并非为了私利。待到所有人都吃完,明远等人都放下筷子。而种师中恰如其时地打了一个饱嗝,小脸上随即露出羞赧的神色。王安石转头望着种师中,突然开口,问:“百姓足,君孰与不足?”明远一头雾水:……这是什么?只听种师中马上回答:“哀公问于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对曰:‘盍彻乎?’曰:‘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王安石与王同时鼓励地点头。原来竟然是经义的现场问答?王安石问了经传中的一句,而种师中马上就答出了出处。只听王安石重复了其中一句:“如之何其彻也?”这时,只见种师中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完全没了刚才吃馄饨时候的满足与闲适。他思索了片刻之后,便高声答道:“民既富于下,君自富于上。盖君之富,藏于民者也;民既富矣,君岂有独贫之理哉……”2不假思索,滔滔不绝。王安石父子顿时对视一眼,同时点头。王安石甚至还满意地伸手拈须,一派老怀安慰的模样。明远偷偷瞄瞄种建中的神情,只见种建中一张脸也绷得很严肃,但是眼中也流露出赞赏与喜悦,显然觉得弟弟答得非常不错。明远:敢情只有我一个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呀!一时席面被撤了下去。。“远之,请随我来。”王轻声细语,将明远带出王安石书房外的花厅。明远望望身后,种建中与种师中都坐在王安石对面。他基本可以完全确定,王安石今日要见的,是种家的这两位兄弟。自己只是个陪客。但明远非但没有感到失落,反而感到很庆幸至少王不会像刚才考较种师中那样考较自己,熟人嘛,多半拉不下这个面子。要是亲见王安石,恐怕不会有这样的待遇。王引着明远,经过后院一条鹅卵石小径,进入了一座独门独户的小院。明远突然意识到,王这是将自己引去他自己的住处。果然,王将明远引进一间书房,随手用“自发烛”点亮了室内的油灯。灯火幽幽亮起,照见这书房中汗牛充栋的书册。明远便在心里大声道:惭愧!王虽有神童之名,可是从他的书房来看,应当也是寒窗苦读了十多年,才能有如今的“才名”与“文名”的。“元泽兄,多谢今日……”明远先向王开口,想要诚挚感激。谁知王却轻轻摇手,表示不算什么。他来时一直唇角蕴着笑,此时才突然大笑出声。“远之贤弟真是好本事!”明远在读书人面前一直感受着压力。现在反而糊涂了。“逼着高家吐出他们低价运进京的石炭,给了军器监!”王实在是没忍住,畅快地一阵大笑。原来是这个明远吁出一口气,心中放下一块石头。“愚兄原本还想着要不要为你出头,弹劾的词章都准备好了……”原来,明远的山阳炭长与高家炭行的石炭之争,王大衙内也一直看在眼里,准备好了自己出手帮忙。“高家这等豪商,惯会低买高卖,囤积居奇,又或是刻意压价,逼死对家……今日他们总算在远之手里吃到了苦头。”明远:我其实能够理解。高家这样的巨商,手上拥有大量的资金,背后又有权力撑腰,自然追求垄断,试图将竞争者都挤出局,好让自己一家独大,往后不就可以肆意妄为,想赚多少就赚多少了?“如今有人建议在汴京设立市易司,平价收购市场上滞销的货品,市场上短缺时再卖出,并允许商家贷款或者赊货,可以收取息金。远之觉得这个提议怎么样?”明远一怔:这是……市易法?他猛地跳起来:“不可,元泽兄,这万万不可啊!”王万万没有想到明远竟然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对,他不解地问:“远之为何觉得不可?”此刻明远脑海里满是“行政权力膨胀就必然导致寻租”,市场应由“看不见的手”进行调节……但苦于一时无法向王解释清楚。他脑海里飞快地转着,一边组织语言,一边观察王的表情。突然,明远明白了了一件事今日王安石父子将他们一行三人请至相府,他明远并不是一个陪衬。是王安石之子王,甚至是王安石本人,想要通过他,了解商人这个阶层对于“市易法”的意见。“……总之,此法绝不能轻易推行,就算是推行,也绝不能在汴京。”明远一通解释之后,王又问。“远之当年对青苗法一力支持,如今为何又对市易法如此反对?”“青苗法啊……”明远回想起当初他决定支持青苗法时的情形。“王安石这人能处!”他是这么评价的。如今他受邀,于相府和王家人一起进行了一次简单的家宴,对王安石的评价并没有发生任何改变。所以他一定要把这道理与王说清楚。“这就要从‘市易’的本质说起……”百万贯王与明远一直详谈至深夜。明远将他所知,与“市易”相关的经济学原理都尽可能用浅显易懂的言语告诉王。而王果然聪明,但凡明远所说,只要是逻辑通畅、道理明晰的内容,他都能理解。待到明远全部说完,王一时竟仰天长叹,叹他今日所听闻的货殖之道,虽说闻所未闻,却有无限深意。“远之,你究竟是从何处学来的这些。”“我想,即便是令师横渠先生,也说不出这些道理吧!”明远说的,与张载的“关学”完全是另外一个体系,即便张载已经在其学术中加入了“发展生产力”的理论。到了这个份儿上,明远在王面前,再想用老师来当“挡箭牌”,也做不到了。明远只能强辩:“我‘关学’一派的宗旨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些事关‘为生民立命’的学说怎么也得钻研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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