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王好奇不减,起身走到明远身边。王当然见过发烛。他年轻时喜欢夜里攻书,甚至有时候在床榻上想到什么喜欢的词句也要马上爬起身记下来。所以他对发烛一点儿也不陌生。发烛就是比较容易引火的小柴火,点燃时也照样需要火刀火石。哪像明远手中的小木签,轻轻一划擦,便能点燃如此明亮的一小簇火焰。王来到明远身边,眼看着他抽出火炉的炉膛,露出炉膛里摆放着的一块黑色石炭。这块石炭呈圆形,表面有竖排排列均匀的圆孔。明远只是将那点着了的木签随手丢进炉膛里,然后取了旁边一把印有古怪大食数字的团扇朝炉膛闪了闪,那火炉里的石炭立即腾起明亮的橙蓝色火焰,竟已被点着了。王在一旁惊讶地“咦”了一声,应该是没想到明远家花厅中生起火炉竟这么容易。他身周已经感受到一阵暖意,适才花厅中那点寒意已经完全被驱散了。可是火炉被点起,多少还是生出了一些烟气。明远眼疾手快,在王被烟气呛到,发出咳嗽声之前,将炉膛推回火炉中,转手扣上炉膛的盖子。袅袅的青烟顿时通过炉膛上方一枚黄铜制成的烟道,被送出室外。这时仆从将镣炉递进来,明远接过,直接顿在了火炉上。王旁观,这才注意到花厅里的火炉也颇为特别。火炉最顶端是一张镂空的铜板。火苗从镂空的位置蹿出,将镣炉直接架在上面便可加热。然而烟气却依旧被堵在火炉内,不离烟道,直接送出室外。因此明远这间花厅里,没有半点刺鼻的炭火味道;正相反,这里弥漫着清远深长的合香气味这香味王还从未闻过,想来应该是明远自己调制的合香。王却也实在顾不上向明远询问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合香,竟有如此悠长香味,他对明远刚刚使用的“发烛”异常好奇。这种好奇,远远盖过了士大夫们向来引以为傲的调香薰香。“远之,这……”明远这时已经将镣炉处理好,转过身来面对王,直接将刚才盛放“发烛”的那枚小小匣子递给了王。“元泽兄请看。”“这是一家制蜂窝煤的作坊为了方便引火,研制出的一种‘发烛’,与以往的出品相比,这种新式‘发烛’的优点在于,不需要火刀火石,能够自行点火,而且容易储存,安全耐用。”“发明这东西的工匠,想叫它‘自发烛’,而小弟则想叫它‘火柴’。”“元泽兄不妨替小弟参详参详看,该起个什么样的名字给它。”明远说到这里时,为他手下的工匠们感到异常骄傲。这件物品,是京兆府蜂窝煤制造厂的工匠们为了方便引火而发明出来的东西。管事写信告诉了明远,明远便回馈了改进的建议。它在发烛的基础上制成,在木签的顶端和匣子的侧面都加了引火的物品。木签也事先在特殊的“油料”里浸过,然后晾干,以确保木签能够被瞬间点燃。又因为这木签足够细,点着了在空中随意摇一摇,这木签就能马上熄灭。在这整个发明过程中,明远的唯一贡献,就是提出了一点小小的建议他建议工匠将引火的材料分别涂在匣子的侧面和木签顶端。如此一来,木签平时被装在匣子里,不会与匣子侧面接触,也就少了“走水”的可能。明远提出的这个建议,令工匠们激动不已此前最令他们烦恼的,莫过于如何“安全”地保存这些“自发烛”。明远这个建议一提出,一切便都迎刃而解。杨管事此次上京,便带来了“自发烛”经过初步试验的配方,和几匣样品。明远用的,便是其中一匣。此刻王面带惊讶。这位大衙内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有这样机巧的物品,偏偏看起来如此平平无奇,只是细细长长的一排木签而已。明远顿时面露微笑,将手中的匣子和木签递给王,让这位大衙内自己感受一下,尝试一下这种新鲜事物的使用体验。为了王有东西可以点,明远还将他平日里常用的一盏灯取来,摘下玻璃灯罩,露出里面的灯芯。王在明远的指点与鼓励之下,“嚓”的一声,擦亮了一枚火柴。他手腕轻轻颤动,点燃了油灯的灯芯,凝视着微微晃动的灯火,又眼看着明远将那玻璃灯罩再行罩上。汴京的初冬,下半晌天色昏暗,连带室内也昏昏沉沉的,令人打不起精神。随着这一枚玻璃灯罩被罩上,温暖的灯光便被均匀地洒向整座花厅。灯火温柔,伴随着一旁镣炉里的水咕嘟咕嘟被烧滚的声音,令王竟生出一点点置身仙境的感觉。他想:这位明远小友果然特别,今日来寻他要办的事,估计能有着落。百万贯明远看了王的反应,便知这“火柴”在汴京城中会有很好的销路。在筹备蜂窝煤厂的时候,顺便把火柴厂的框架先搭起来。到时候冬天制蜂窝煤,夏天做火柴一厂多用,美滋滋。明远正想得开心,忽见王正望着他,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原来,王大衙内来找我,竟也是有事相求的吗?明远不动声色。正好那镣炉里的水烧到了火候,镣炉发出一阵悦耳的叫声。明远便笑着邀王:“元泽兄,来一局斗茶怎么样?”他反正有分茶的“捷径”在手,不怕在王面前丢人。王与这个时代其他士大夫们一样,最擅长分茶,欣然应允,然后就见识了一回明远用来斗茶的“捷径”一片带有镂空花纹的圆形铜片,明远将磨成粉末状的煎茶粉透过这片铜片洒下,茶水表面便自然而然出现镂空花纹的形状。令人惊奇的是,即便如此,明远“分”出的这一盏茶,茶盅里竟也一样是雾气涌动,茶水表面的图案随着茶水的缓缓流动渐渐变化,成为一幅如梦似幻的水墨山水。明远望着自己手中的茶盏,也略吃惊,挑了挑眉这看起来,像是道具卡“风雅分茶”的效果啊!王一向思虑甚重,但现在看见了明远的“捷径”,竟然大笑不止,乐不可支,最后随手擦了擦额上沁出的汗水,笑着叹息道:“在远之这里就是舒心啊!”“那元泽就多来小弟这里坐坐嘛!”明远也笑道。王脸色一黯:他是宰相之子,身在漩涡之中,要想像明远这样,偷得浮生半日闲,实在太难得了。两人对坐饮茶,眼看天色全黑,王不得不将他的来意合盘托出。“远之与苏子瞻最熟,有没有问过子瞻公,他……愿意外出吗?”明远心里警觉,知道这恐怕还不是王的最终目的,表面上却若无其事地放下茶盏,笑着摇头:“没有听苏眉公说起过。”“怎么?相公希望苏眉公外出吗?”王点点头:“若是子瞻公愿意自请外出,那是最好。”原来竟是这个目的,是想请明远转弯抹角地带话给苏轼,让苏轼自行上表,请出汴京,到地方上任官。明远做出一派若无其事的模样,笑着应道:“那好啊,我隔天探探他的口风。”王见明远完全是一副心无芥蒂的样子,长舒了一口气。却听明远问自己:“元泽兄觉得苏眉公是怎样一个人?”王沉吟了片刻:“是个正直的性情中人。”这是王心中对苏轼的真实评价,当然了,他没把话说完,如果说完整了恐怕还有“目光短浅”“因循守旧”之类的其他定语。但不可否认的是,苏轼对于新党总体而言还是对事不对人的。不像其余旧党,总是抓住一些与变法无关的细枝末节来攻击新党。而旧党最擅长的手段,是攻击新党中人的人品,任谁家有个陈芝麻烂谷子的错处都会被翻出来,在整个朝堂上被反复攻击,在市井中被反复“传颂”。又比如王之父王安石,王安石洁身自好,道德上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攻击的,于是坊间就传说他“邋遢”,不爱洗澡;又说他“食不知味”,饭桌上只晓得吃面前的一盘菜,甚至说他与官家一起钓鱼时,把鱼食都给吃掉了。相比起这些手段,王愿意相信,苏轼绝对不会这样攻击新党。到目前为止,苏轼所有的上书,也都是关系到新法本身的。所以王才会对苏轼如此评价。谁知明远跟上问了一句:“既然如此,那么大衙内为什么那么盼着苏眉公出外呢?”王:……!他自小善辩,但还从来没有辩过这样的论题。或者说,这根本不是一个辩题,是对人心的拷问。一个反对自己的好人,你还愿意把他留在眼前吗?王想了半天,最后还是说:“苏公最好的去处还是在州县,以他的性情与才能,绝对大有所为。”明远也认同这一点,但是他并不认同新党就这样把苏轼赶出京中;正相反,他认为苏轼其实是新党应该争取的对象。“元泽兄,小弟是个白身,所以有些话说了就说了,元泽姑且听之。”他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想法一说,王立即皱起眉头:“不,远之,你人不在庙堂,你无法得知子瞻公的文章对整座朝堂有多大的影响。如今旧党中人扯着他做大旗,他妙手文章写就,到了朝堂上,却早已不止是文章那么简单……”“可是……在小弟看来,苏眉公一向对事不对人,他提出的一些看法,都是切中新法具体条陈的中肯之言,而且很少有上升……攀扯到其它的。”“元泽兄,须知批评不自由,则赞美无意义啊!”“相公难道真想要一个朝堂上一边倒地赞颂新法之好,而不想听见任何反对之声吗?”王以手抚胸,微微感觉有点气闷。他在想:批评不自由,则赞美无意义……这句话说得真是好。这个明远总是这样,平时一副纨绔模样,却时不时便能冒出一句这样的金句,发人警醒,令人深思。明远见到王的模样,立即站起身,将窗子推开了半扇,新鲜的空气瞬间涌进温暖的房间,王顿时感觉清醒不少。王便又想起父亲王安石说过的话:新法不可能没有反对之声,若是朝堂上一味赞成新法,官家反而可能心存疑虑。但是王自己的面子还是要顾的。他当即对明远道:“远之身不在庙堂,许是不了解个中内情。政治便是如此,推行新法更是如此,直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今日我若宽以待人,明日他人便严于待我。各朝各代,因为政见不同而斗个你死我活的例子,实在是太多了……”明远微笑着补充:“那是党争”王脸色一白,心想:小子,你还真敢说啊!谁知此刻王的脑海里突然出现幻听,似乎有好些人一起在鼓掌叫好。一时间令王牢牢记住了这个词:“党争”是党争,党争才是真正让人斗个你死我活的元凶。明远微微抬起脸,了然地向空中看了看,随即重新给自己挂上温文的笑容。“方才元泽兄只说前朝历代,但是本朝欧阳永叔公一篇好文就道清了本朝党争的‘真相’。”欧阳修写过一篇《朋党论》,辩白朋党之诬,将君子之间的“结党”大大美化。但王如此聪明,怎能不明白本质不还是一样?“欧阳公写下那文章的时候又怎可能不明白,为何同在一朝为官的同侪,却要不遗余力地彼此攻讦,更加不择手段地要毁去对手的政治前程没有什么君子不朋,小人结党,谁也不比谁更高贵,这就是党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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