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舒氏娘子才会担心,不知儿子会不会拿了来路不正的钱,才置办了这么些东西。明远却并不着急,他并不打算告诉母亲这些钱是自己“关扑”得来的。至于钱到底是怎么来的……他还没有想好。他一手提起食盒,一手扶舒氏娘子进屋。“阿娘,今天我去了张嫂的豆腐坊,发现她竟用新法子做出了一种豆腐,味道好极。因我买她家的豆腐,她特为送了我一碗尝新阿娘,我先扶您坐下,尝尝豆腐坊新出的豆腐,咱们再慢慢说话。”这是明远的拿手好戏,一旦他有什么不方便说不愿意说的,明远就干脆使上“拖”字诀了。毕竟拖着拖着,没准对方就忘了呢?舒氏娘子没有得到答案,脸上微有忧色。但她听明远的声音很稳,不像是有任何心虚的样子,一颗心又稍许放了下来。还没等明远扶母亲坐下,明家院门已经被拍得山响。“是高义二哥家吗?”“是你三叔。”舒氏娘子蹙起眉头,轻轻推推明远的胳膊,侧耳听着院外的动静,小声说:“应是还有你五叔和几个堂兄弟。”明远冲母亲看了一眼,转身去应了门。果然,门外站着六七个人,年长的两位都摆出一副庄重的长辈模样,背着手,和明远刚才回来时一样,正上下打量这座小院,应当是从没来过这里。站着他们后面的几个少年人可没这么客气了,几人正指着明远家的院子在窃窃私语。等到明远出来,几个人更是毫不客气地品评起明远身上套着的旧羊皮袄,用系带胡乱绑起的皮靴。他们的眼光明远很熟悉这是发现了“对照组”的喜悦。倒也未必真有什么恶意,但是那幸灾乐祸的情绪,怎么也掩藏不住。“哎呀远哥,你家怎么就落到了这田地?”一个和明远差不多年纪的少年故作惊讶,实为揶揄地问。“是呀,远哥,一笔写不出两个‘明’字,你家境况不好,怎么也不来知会长辈们一声?”明远的三叔明高仁此刻正站在头里,他微皱着眉头,似乎正在为“惹上”了一个穷亲戚而发愁。明远便笑眯眯地向来人行礼:“谢谢长辈们的关心!”眼看着明远这小小少年出落得犹如芝兰玉树一般,又在自己眼前慢慢行礼道谢,三叔明高仁竟莫名有点心虚但凡真心关心本家亲戚,也就不会多年来不曾上门拜望,只有事到临头了才肯登门,偏偏还带了这么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小子们。明远便将一行人往里迎,一面走一面说:“因打算年节后换一座大点的院子的,家里现在实是乱了点,叔叔和兄长们千万勿怪……”“换间大点的院子?”早先笑话明远的堂兄惊讶地失声问:“你哪里来的钱?”“年前家父来信,说是生意上顺利,会给小弟这里捎些钱。”明远纯是信口开河,但他知道试验方肯定打算借这名义给他“注资”。谁知明远这么一说,两位叔父和几个堂兄的脸色突然都变得极其古怪。三叔明高仁和五叔明高信相互看看,几个堂兄弟却在挤眉弄眼,露出一副“信你就见鬼了”的表情。“这个……远哥,你真收过你爹的来信?”明高仁讶然问明远。“嗯。”明远点头承认,脸上没有半点心虚,仿佛明高义这“渣爹”真的更给他写过信似的。明家老三明高仁便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书信。信的封皮是牛皮纸,封口用火漆封起,信封看起来鼓鼓囊囊的,里面仿佛揣了厚厚一叠纸。“可是……远哥,你爹托人带了这信给我,要我把信亲手交到你手上,还要看着你念给你娘听。嗯,远哥,这大节下,你舅家有人在城里吗?”“砰”的一声轻响。明远身边,舒氏娘子激动之下,竟不辨方向地向前迈了一步,顿时碰上了堂屋里的八仙桌,好在撞得不重,桌上的茶壶和茶碗只是轻轻互碰,叮叮泠泠地响了好几声。明远听见“舅家”两个字,便大致猜到这封信的内容他那极品渣爹写信来问发妻舒氏是否愿意改嫁;大约还邀了这群本家亲戚上门看热闹兼做个见证。明远伸手,把那枚厚厚的牛皮纸信封从明高仁手中接过,自顾自把封着火漆的封皮拆开。“舅舅们都在凤翔府……”他随口回答,已经从信封中抽出一枚信笺,飞快扫了一眼。“嗯,我爹这么多年在外经商,总算能捎些钱财回家了。这信本来是想请叔叔和舅父们过来,让各位放心,也谢过各位多年‘照拂’的。”明家人听见,脸上难免热辣辣的明远这一支一直在长安城里自生自灭,见过有谁‘照拂’来着?明高仁却脱口而出问道:“多少钱?你爹捎了多少钱回来?”他问出了声,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四下里看看,发现明家人竟都是这么一副急切的表情,盯着明远手中信封的封皮,想知道这一支不受人待见的“穷亲戚”到底阔没阔,阔到了什么地步。“一千贯。”明远平静地转过身去,向舒氏娘子挥了挥手中的信封,重复了一遍。“阿娘,阿爹给咱捎来了一千贯……”竟有一千贯这么多?明家人一时都傻了眼,人人都盯着明远手中的信封。挤在门口的堂兄弟中甚至有人小声发问:“难道二伯真的给远哥捎钱了吗?”“瞎,要真捎钱给远哥也不会就这么一封信啊!”捎钱,至少得见着钱串子、银锭子,那些响当当、白花花的才对吧。一千贯……是铜钱那得多重啊,就算是银锭子,那也得好多了吧?明家人多半一辈子都从没见过一千两银子摆在一起是什么样子。因此不知是谁突然出声:“远哥这……真不是在空口白牙诓咱们吗?”“远哥,”五叔明高信憋了半天没出声,这时终于没忍住,“大家都姓明,真不必死要面子……”谁知明远根本没理会众人,从那只牛皮纸信封里取出了厚厚一叠纸。他像是刚才没向母亲完全解释清楚似的,举着手中的纸张,说:“阿爹给咱捎来了价值一千贯的盐钞4。”十万贯明家小院的灶间里,十二娘正守着一口铁锅,锅里炖着新鲜的羊肉和豆腐。羊肉的油脂香气混着豆香充斥了整个灶间,小姑娘抄起木勺,送到口边细细一尝,顿时被烫得直呵气,但又觉得勺里的汤汁简直鲜掉了眉毛,舍不得将木勺放下。“十二娘,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没的烫着自己。”明远也一直待在热气腾腾的灶间里,看看炖菜的火候差不多了,才和十二娘一起,把这一大锅羊肉炖豆腐盛至一只陶盆里。十二娘又在盆中撒了一把自家在墙根种下的野葱,这一陶盆佳肴便是实打实的“色香味俱全”了。十二娘将陶盆小心翼翼地捧到正厅里,明远跟在她身后,感受着小姑娘的兴高采烈几乎朝外溢出来,唇角也禁不住微微扬起。妹妹明十二娘比明远小三岁。她原本是明远的伯父明高礼的幼女。大伯明高礼是明家唯一从军的,据说在军中已经得了个武职,但于十年前“殁于王事”,战死在陇西。大伯过世之后,丧仪一办完,伯母便麻溜地改嫁了这个时代女性改嫁很寻常,而且有权带走所有陪嫁来的嫁妆。但年仅一岁的十二娘却成了麻烦,因为伯母的新夫家不肯再多养一个女孩。当时舒氏娘子的双眼已经有些视物不清了,但看十二娘幼小可怜,就收养了十二娘。在后来的十年里,明远和十二娘都是舒氏娘子一手拉扯大的。十二娘名义上是明远的堂妹,实际上和明远的亲妹妹没有差别。一想起这件事,明远心中就对母亲多出几分敬意抚养毫无血缘的孤女,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得到的。十二娘将陶盆顿在八仙桌上,又托出一盘炊饼,也就是蒸熟的面饼,这是长安城里人家常吃的主食。明远去将母亲扶至桌边坐下,为她盛上一碗羊肉炖豆腐,又将炊饼送到她手边,舒氏娘子就斯斯文文地一口一口吃起饭食。舒氏给明家带来的规矩是“食不言寝不语”,所以餐桌上无人说话,只有明远和十二娘不约而同地发出畅快喝汤的唏哩呼噜声。舒氏娘子却似乎满怀心事,她吃的也不多,小半块炊饼就着汤水吃完,就放下了手中的汤勺,坐在桌边,默默“望着”明远兄妹两个。明远和十二娘都饿了,两人都是在长身体的时候。他们见到舒氏娘子不再动筷,便风卷残云一般,把剩下的食物统统吃完,连陶盆里的汤水也不剩。十二娘手脚麻利,迅速收拾了碗筷,送到灶间去。明远则伸手去扶舒氏娘子:“阿娘,去歇息吗?”舒氏娘子在灯下仰起脸,一对无神的眼睛向明远这边转过来:“远哥,你阿爹的信上,真……真的那么说吗?”舒氏娘子对此显然耿耿于怀。多年夫妻,她对明高义的了解要比明远深得多了。明远能轻松瞒过三叔五叔堂兄弟们,却骗不过自己母亲。明高义那封信里,确实是写明了,如果舒氏娘子愿意,可以随时改嫁他人,他愿意写“放妻书”放人。明远心想:这渣爹,能渣成这样也算是感天动地了,抛妻弃子竟也说得像是一场恩典。“阿娘,您就算不信别的,也不该不信阿爹寄来的盐钞。他若是不在乎家里,平白无故捎来这一千贯作甚?”说来也巧得很,明远爹写这封信来,刚好被试验方当成了“注资渠道”,利用这封信夹带了一千贯资金给明远。原本这渣爹托本家兄弟递信,应该是想请他们做个见证,谁知这么一来竟成了妥妥的“炫富”,而且是特地“炫”给自家兄弟看的。早些时候三叔五叔告辞的时候脸色都很精彩。而明远此刻拿这价值一千贯的盐钞说事,舒氏娘子就再没法儿反驳,只能垂首默默坐在灯下,不吭声。明远在心里叹息一声。如此酸楚的滋味他也不是没尝过。否则当初他为什么要去参加能带来巨额奖金的比赛?肯去参加比赛的人一定是心里想赢。明远默默回忆起自己当初的经历:从高处跌落、失去一切,为了奖金去参赛……当初他的想法就是赢得那笔奖金,好让自己顺利回归从前所在的阶层。而现在,他又忽然觉得,阶层什么的,都是虚的。只有钱是真实的,有用的,可以办到很多事,帮到很多人……为国捐躯的将士身后留下的遗孤,留守家庭里抚养幼子长大的母亲,勤奋却看不清前路的小生意小手工业者,在真实世界里四处碰壁见不到希望的人……当晚,明远躺在黑暗中望着炭盆里暗红色的炭,睁着眼,大半夜都没能睡着床太硬,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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