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不短,从城东穿过整个南京城到城西,柳满坡还在西边,一路上赶车的没什么话,谢一鹭就自己靠着车窗忐忑,约略走了不到一个时辰,赶车的敲敲车辕:&ldo;客官,到地方了,劳驾下来自己走一段!&rdo;
小老泉在一片柳林深处,马车进不去,就是能进去,赶车的也不会给他进,谢一鹭慢慢溜达,走快了身上还是疼,他沿着水流往上游去,树梢头打下的光斑和淙淙的泉水声让人惬意,蓦地,他停住,前边糙坡下头站着一个人。
是个男人,谢一鹭说不上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失望,没冒然招呼,那人穿一件再简单不过的白色襕衫,头上没戴巾,长发用时下流行的红头绳随便一扎,飘飘垂在脑后。
是他,应该是他,谢一鹭往周围看,这地方再没别人了,他想下坡过去,刚一迈步,那人回眸了,一张雪白的脸孔,眼是玲珑眼,薄薄的双眼皮,嘴唇是菩萨像上常见的,谈不上美,但着实丰润,风一起,送来一股檀香。
谢一鹭怔在那儿,捏着拳头一动不动,脑子里&ldo;嗡嗡&rdo;响个不停,连呼吸都凝滞了,上次在折钵禅寺,是他在阶下仰望,这次反过来,换他居高临下,廖吉祥和他一样,惊诧地望上来,望着他脖子上那条淡粉色的红痕,和满脸丑陋的青紫瘀肿‐‐那正是他的授意。
许久,谁也没说话。
突然,谢一鹭愤愤转身,忍着疼,奔着来路疾走而去。
第9章
谢一鹭和屈凤挤在一顶轿子里,胳膊贴着胳膊腿挨着腿,屈凤身上那股安息香的味道熏得谢一鹭晕乎乎的。
&ldo;你就不能雇顶轿子?&rdo;屈凤埋怨他,表情却一点埋怨的意思也没有,&ldo;你总这么挤我的轿坐,人家要说闲话的。&rdo;
&ldo;说什么闲话,&rdo;谢一鹭没精打采的,大半张脸肿着,一副狼狈相,&ldo;我说我自己走,是你非让我坐你的轿。&rdo;
&ldo;得得得,算我倒贴行了吧,&rdo;屈凤拿肩膀挤他,&ldo;哎我说,怎么从月末到现在,你一直垂头丧气的?&rdo;
&ldo;没事,&rdo;谢一鹭长出一口气,&ldo;疼,难受。&rdo;
屈凤眉头一动:&ldo;你不会……又去见那个什么书友了吧?&rdo;
被他说中了,谢一鹭懊恼地别开脸,屈凤挤着他追问:&ldo;怎么,你不合她的意?&rdo;
轿子颤了两颤,落下来,长随在外头禀报:&ldo;大人,到了。&rdo;
谢一鹭赶紧下轿,屈凤紧随其后,这是南门内的一条小巷,名字叫沙窝,巷子里停的全是官轿,时来时走,屈凤吩咐轿夫到隔壁巷子去等,然后挽着谢一鹭进去。
小巷里有一处院子,院门上挂一块方匾,写着&ldo;同春园&rdo;三个字,门口设一张桌,桌后是一个书记,旁边还站着个宦官,谢一鹭要进门,被拦下了:&ldo;钱呢?&rdo;
谢一鹭蹙眉:&ldo;什么钱?&rdo;
那宦官嗤笑:&ldo;这是给钦差采办太监戚畹戚公公接风的宴席,当然是接风钱,&rdo;他很瞧不起地扫一眼谢一鹭的补子,&ldo;你给二十两。&rdo;
北京官场上没这种规矩,谢一鹭不理他的茬,屈凤拽了他一把,掏出五十两银子放在桌上,报了姓名,推着他进去。
谢一鹭愤愤不平,正要指摘,绕过影壁一抬头,是一派园林风景,这时节绿还不浓,盈盈的带着黄意,白墙黑瓦,檐头飞翘,侧耳听,潺潺的是石洞桥下的流水声。迎候的把他俩往园林深处请,一路上有太湖石,有芍药栏,荼蘼架上烟丝醉软,谢一鹭感叹:&ldo;到底是戚畹,来了南京还这么大排场。&rdo;
屈凤摇开折扇,贴着他的耳朵根:&ldo;做东的是织造局。&rdo;
听到&ldo;织造局&rdo;三个字,谢一鹭的神色便不对了,有些酸,有些涩,还有那么一丁点恍惚,屈凤问他:&ldo;戚畹什么来头?&rdo;
&ldo;司礼监正四品太监,&lso;老祖宗&rso;跟前的红人,这些年没少出来搜刮。&rdo;
两人边走边聊,席面设在园林北侧,绕湖岸连绵摆了二三十桌,主桌在一块探入水中的小沙洲上,对面湖心亭上设戏台,请的是华林部,这时候已经开唱了,演的是《红梨记&iddot;亭会》。
谢一鹭和屈凤拣下首的桌坐,官阶低的早到,这是铁律,越往后,来的越是大员,渐渐的,云雁补子、孔雀补子都齐了,这时,一个须发花白的锦鸡补子踱到两人跟前,审慎地把谢一鹭看了看,沉声对屈凤说:&ldo;起来,前头坐去。&rdo;
屈凤立刻起身,瞥都没敢瞥谢一鹭一眼,绕去前头了,谢一鹭纳闷,但也不意外,屈凤家是有门槛的,他早料到了,只是没想到是二品官。
月牙上了柳梢头,屠钥才带着一伙人,簇拥着郑铣到了,今天的郑铣浑然是一支带露的花、一朵出岫的云,穿着大红妆花云龙过肩缎,腰上扎玉带,佩金银绦环,他人本来长得就艳,脸上还揉了胭脂,这月下水上的,不用看别人,就看他了。
他去主桌,沿着湖岸过来,一路上大小官员纷纷起身作揖,他恁地目中无人,单单在谢一鹭面前停下,叫了一声&ldo;春锄&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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