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钥仰着脖子,傲慢地偏着头,他和他的人那么显眼,张彩不可能看不见。
&ldo;是什么人喧哗!&rdo;张彩拖长话音又问了一遍。
屠钥当他是个孩子,不温不火地笑了,张彩把视线压低,拿阴鸷的眼神瞪着他,阿留翻了个白眼,干脆背上刀要下去,张彩一回手按住他的胸口,猛地冲屠钥吼了一嗓子:&ldo;我问是什么人喧哗!&rdo;
屠钥的眼神凝固起来,乖戾地瞪回去:&ldo;锦衣卫,屠钥!&rdo;
张彩像个真正的孩子那样笑了:&ldo;原来是屠大人,&rdo;他随意拱了拱手,&ldo;冲撞了。&rdo;
屠钥就着这个话头要往上走,管事和尚再次把他拦住,屠钥的火气腾地上来了:&ldo;你们织造局要干什么!&rdo;
张彩还是笑盈盈的:&ldo;不干什么,&rdo;他故意在石阶上溜达,&ldo;我们督公在殿上参禅,请屠大人稍等一等。&rdo;
&ldo;荒唐!&rdo;屠钥把手一甩,他的人即刻从后头涌出来往上跑,和尚拦不住,就听&ldo;轰&rdo;地一声,从大雄宝殿两边的文殊殿和普贤殿里冲出来一众佩刀的人,都是宦官,都穿白,流水似地从石阶上往下泼,一直顶到锦衣卫番子面前。
是廖吉祥的净军!早传说他有一只几十人的宦官小队,从甘肃带过来的,都杀过鞑子见过血,是阎罗殿前挣命回来的人。
屠钥和他的人不动了,谨慎、甚至惊恐地往后退,大雄宝殿上&ldo;咚&rdo;地一响,下头的人吓了一跳,全循声往上看,原来是阮钿拍上门出来,他瞧见这阵仗,噗嗤乐了:&ldo;大家伙动了,我以为什么事儿呢,&rdo;他咯咯笑得张狂,&ldo;原来是屠千户!&rdo;
他原地蹲下去,在最高那级石阶上无赖地摇晃,&ldo;张彩,人家就带那么点儿人,你这么玩……好意思么?&rdo;
他话说的是张彩,难堪的却是屠钥,没有比这更驳面子的了,他青着脸退后,刚退进人群,后头又有人大剌剌地呵斥:&ldo;前头的让开!&rdo;
他转头一看,一队白衣宦官托着戗金铜盘鱼贯上来,每盘上都是十两一锭的纹银摞成的供奉塔,带队的是金棠,从屠钥身边蹭过去时,他倾着头,一对丹凤眼水灵灵的,里头有少许讥笑的意思:&ldo;屠大人,&rdo;他瞧了瞧他空空的两手,&ldo;你也来供养?&rdo;
屠钥的脸唰地红了,他没带什么来,只带了五张一百两的银票,郑铣每年的香火钱是他孝敬,五百两已是尽了心意了。
&ldo;维那,&rdo;金棠敬称那管事和尚,&ldo;请屠大人去我常用的禅堂,找几个会说话的好孩子陪着,吃杯热茶。&rdo;
他这是好话,话里却不是好意,屠钥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一咬牙,拂袖便走,这时候香客里贸然有人嚷出一句:&ldo;那盘上托的不是银子,是老百姓的矮梨树!&rdo;
屠钥陡地站住,在场的人和他一样,都瞠目结舌,屠钥转身去看,众人侧目盯着一个青年,高个子,斯文面孔,是北京来的谢一鹭。
谢一鹭神色坦然,旁边的屈凤却吓坏了,甚至不敢伸手拉一拉他,石阶顶上,阮钿大张着嘴,缓缓站起来,正要放几句狠话,门里传出一把纤细得近乎缥缈的声音,冷冷说道:&ldo;开门。&rdo;
诵经声停了,朱红的柳叶格殿门单开一扇,阳光投进晦暗的大雄宝殿,照亮了佛前一块方寸之地,那里附身跪着一个人,窄袖白袍,扭头看着殿外,头上是熠熠的金灯香火,和释迦牟尼佛不动不破的慈悲容颜。
谢一鹭瞬间哑然,这人有一股气韵,和石阶上那队气势汹汹的净军无关,和铜盘里那堆高高搭起的银子也无关,不是位高权重的霸气,而是沉淀到骨子里的从容。
这是廖吉祥吗?谢一鹭诧异,和郑铣太不一样,郑铣浑身透着奢靡煊赫的人间烟火,他却冷冷清清,若不是鬼,便是仙了。
一个大个子弯腰去托廖吉祥的手,谢一鹭认得,是亦失哈,他小心翼翼把姓廖的从蒲团上挽起来,这位大珰是真的瘦削,那挺拔蕴藉的样子本该是一竿竹、一支枪的,可稍一迈步,便叫人失望了‐‐他走起路来一脚深一脚浅,是个跛子。
&ldo;督公!&rdo;所有穿白的宦官都跪倒,跪得很低很齐,训练有素的步调不是织造太监该有的,比镇守军有过之而无不及。
廖吉祥瘸的是左腿,像是膝盖坏了,受不得力,亦失哈紧紧护着,仿佛护着一位娇小姐,谢一鹭惊讶于他的身量,那一捻细腰,似乎一只手就能握住,一只手也能折断,他戴麒麟补子,窄小的脸孔雪片似地白,五官极浅淡。
人没到跟前,谢一鹭已经闻到一缕似有若无的檀香,春风挟着,又掺了糙叶味,仔细辨认的话,还有甜甜的牛辱气息。
亦失哈紧着步子把人搀下来,因为站在阶上,廖吉祥居高临下,那眼是玲珑眼,薄薄的双眼皮,嘴唇是菩萨像上常见的,谈不上美,但着实丰润,他沉静地把谢一鹭瞧着,问:&ldo;什么名字?&rdo;
谢一鹭从没这么近地和权贵对视,不禁看得出神。
&ldo;问你叫什么。&rdo;亦失哈催促,谢一鹭两颊一红,磕磕绊绊报上姓名,廖吉祥寡淡的脸上没有表情,金棠、阮钿、张彩、阿留,都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等着他吩咐。
&ldo;阮钿,&rdo;最终,廖吉祥一偏头,点中了这个安南人,&ldo;记住了吗?&rdo;
阮钿的表情怎么形容呢,像是在外头斗惯了的恶犬到主人面前露出肚皮,撒着欢地摇尾巴:&ldo;记住了!&rdo;
廖吉祥咳了咳,扣住亦失哈的手,阿留一眼看见,立即下去替他开路,老百姓躲瘟神似地把路让出来,亦失哈在石阶上蹲下,托一片羽毛那样把廖吉祥驮到了背上。
织造局的人分批退去,过小山门的香客们叽叽喳喳议论,一片谩骂声里,谢一鹭听屈凤说:&ldo;这两天你别出门了。&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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