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从各自的单位开好介绍信,准备过两天就去领证,之后以旅游结婚的形式开始他们的新生活。那天晚上,他们像平时一样在他的单人宿舍,吃简单的晚餐,看书,然后坐在一起看电视。他身材高大,伸出手臂搂她时显得十分轻松。电视上播放着一个美国影片,屏幕上不时出现男女亲热的镜头。他们受了感染,在屏幕前接起了吻。因为季宛宁明白他们就要成为夫妻了,便没有像往常一样阻止他在她身上进一步的探索。
他的吻很热烈,但丝毫没有弄疼她。当他从她的顺从中领悟到她的让步时,身体越发冲动起来,男人的器官坚硬地兀立着,隔着衣服,扎实地顶着她柔软的躯体。她克服了自己的羞涩,温柔地触摸他,刺激得他的喉头发出轻微的“咯咯”声,而她也感觉到自己的湿润,一种异样的快感从体内涌出。
“给我好吗?宛宁,给我好吗,我要你……”他气喘吁吁,已经克制不住了。
她妩媚地笑着,没有说话,只是用自己的手悄悄引导着他的行动。在这样的引导之下,他忙乱地脱去了她的衣服,又急不可耐地脱光了自己,赤裸裸地昂扬着身体,然后把她压在身下,准备长驱直入了。
鉴于从前的经验,季宛宁在被压倒后,贴近他的耳朵轻声提醒他慢慢来,不要鲁莽。同时,她体贴地帮助他,耐心地引导他。她觉得身体深处有种轻微的麻苏苏的感觉萌发了,热情地迎接着他的入侵……他像是猛地陷入一个滑腻、柔软、温暖的沼泽,膨胀的身体突然被神秘地包围,快感突然从天而降……她承接着他的入侵,那种深处的麻苏感觉得到了安慰,一种淡淡的舒适隐隐传来,使她情不自禁轻轻蠕动着身体,想要捕捉到更清晰的体验……
可是突然间!突然间,他的身体失去控制似的紧抽两下,随着一声压抑的呻吟,所有的动作便突然终止了……
那天晚上,季宛宁安慰自己,这是他的第一次,他太缺乏性经验了,对她渴望得太久了,对身体的欲望实在太强烈了……如果不是因为来得太快,他们的感觉不是挺好么?她不是没有像以前那样感到痛苦、而是察觉到了发自体内的欲望么?当他刚刚开始动作时,她不是甚至体验到了一种隐隐的快意么?
季宛宁想,自己应该给他练习的机会,让他能够尽快适应真正的性生活,以便他既能享受这种男人特殊的权利,也能对她行使一个丈夫应当行使的职责。不过实事求是地说,在那个年龄,季宛宁以自己的简单阅历和幼稚思维,还没有真正意识到,性,无论对男人还是对女人来说,都意味着双重的含义,即:权利和职责。当时的季宛宁虽然对性怀有渴望,但她仍然像她从初恋的性生活中获取的经验那样认为,性更主要的是男人的权利,男人的享受和男人的快乐。因此,季宛宁对现在这个他,只是希望自己能够给他以女人的帮助,完善他作为男人的生活。
接下来的数天里,季宛宁的确按照所想的那样去做了。她像是突然间对性产生了兴趣,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热情,一有机会就拉着他腻在那个空间窄小、空气滞浊的单人宿舍,极其温柔、也极其妩媚地展示女人的魅力,和他亲昵地说悄悄话,含羞地开一些大有深意的玩笑,热烈地亲吻他、抚摸他……果然,这些女人的心思在她的努力下起到了显著的作用,他几乎要融化在她如此的甜蜜之中了……
突然间!
每一次都是在这样的突然间,他都如同变成石像般中止动作,悬在她身体上方,脸上交织着愉悦和痛苦的表情,直到疲软的身体从那片饥渴的、热气腾腾的沼泽地褪出,然后瘫软在她的身旁……
这些“突然间”一次次到来,在一次次的重复中变得日益残酷。当季宛宁一次次僵在他的身下、体内那种对隐约快意的寻觅捕捉戛然而止时,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无声的嘲讽。她不知道是谁在嘲讽自己,但渐渐意识到那种嘲讽的内容:谁让你满怀希望去追求性的快乐呢?那不是你的权利,那不是一个女人的权利啊!在这种嘲讽中,季宛宁仿佛被赤身裸体置于光天化日之下,体验到了深深的羞耻之情。
季宛宁从来没有真正弄清楚过,那时的他心里有什么样的想法。她只是看到他僵在她的上方,然后疲软地褪出,颓然瘫倒在她身旁,不一会儿便传来响亮的鼾声。她从未听到关于此事他对自己说过一些什么,哪怕只是一些委婉的安慰,或是一些不必负责的歉疚……他那样突如其来地僵化、褪出、瘫软,心安理得地在她身旁睡着,仿佛这一切都是男人命中注定应该行使的权利,不必多加任何的说明……
也许是太年轻了。虽然体内那些欲望一次次被终止,羞耻之情一次次降临,但季宛宁却始终没有面对面与他谈论过这个话题。只有在他们性爱的过程中,当他们都一丝不挂、成为两个与社会无关的独立人时,季宛宁才有谈论此事的勇气。可是那个过程太短暂了,短暂得几乎稍纵即逝,季宛宁根本来不及表达。而当他瘫软在她身边之后,她所体验的羞耻,他发出的鼾声,又成为她与他谈论此事的双重屏障。等这一切都过去,他们衣冠楚楚地恢复成社会人,他能够体面严肃地与她交流时,季宛宁却再也没办法张口了。
真的,季宛宁从来不清楚他心中对于他们两人的性爱的真实想法。他满意么?他享受么?他自豪么?他愧疚么?他幸福么?他……季宛宁只能在心里做着种种猜测,却无法通过他印证答案的正确与否。
季宛宁想像不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尚未进入婚姻的女孩子(虽然她的身体已完全成熟了,但毕竟只有二十二岁的年龄),如果开口对他说:“我们做爱时你坚持的时间太短了,我没办法从中获得快感和高潮……”他脸上会出现什么样的表情,心里会有什么样的想法,他们之间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季宛宁没办法说出这句话,她说不出口。虽然她甚至在私下演练了无数遍,假装他就在面前而自己能坦然说出那句话,可最终,季宛宁还是没把那句话说出口。
他若无其事地催她去领证。按照计划,他们应该已经领好结婚证,然后从各自的单位请好婚假,一起去云南旅游了。他表现得很平静,对他们去领证的事既没有过分的热情,也不令人感到冷淡,似乎他们已经是在一起很久的夫妻,要共同去完成一项理所当然的工作。他们领证的事情是被季宛宁耽误了,有一次是她身体不舒服,有一次是她单位突然有事走不开,有一次……总之一次次地,季宛宁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推迟了真正进入婚姻的时间,因为在那些一次次的戛然而止之后,季宛宁对这个即将到来的、她原以为会是一个全新领域的婚姻充满了失望。而一旦意识到这个失望是在婚姻尚未开始便出现的,这种失望便演化成季宛宁对婚姻的恐惧。
季宛宁在即将开始这次婚姻之前,在双方家庭、朋友、同事都已得知了这个即将到来的婚姻之前,做出了和他分手的决定。
可以想见这个决定引起的波澜吧。季宛宁和他是大学同学,用大家习惯的眼光来评判,属于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那一类情侣,双方以此状态进入婚姻再恰当不过。更何况在众人眼里,他们感情融洽,关系亲密,两人都不存在外来干扰……季宛宁凭什么在一切准备工作都已就绪的情况下,突然提出终止这段关系呢?
季宛宁对所有的外人(就是那些你本可以不必理会、却又不能全然不加理会的人们,比如单位的小领导,办公室的同事,家里的远亲)的关切都抱以恰如其分的感激,并淡淡地以一句“一言难尽”来阻止他们更深入的关切。对双方的父母,季宛宁的解释是司空见惯的“性格不合”,虽然缺乏足够的说服力,却也算是一个交待。只有面对着宛如遭受晴空霹雳的他时,季宛宁的态度才最耐人寻味。
“我的理由你自己知道。”季宛宁坦然注视着他的眼睛,非常平静地说。她如此的平静足可以显示,在这件事情上,她绝不是在无理取闹,更不是无事生非。“你肯定知道的,对吧?”
他凝视季宛宁,目光里交织着种种复杂的情绪。伤心、不舍、悲愤、自尊、羞愧、痛苦、乞求……所有的内容都搅在一起挣扎,逼迫着他说出什么关键的话来。而他在这样的挣扎中,目光渐渐颤抖、瑟缩、软弱起来。
季宛宁逼视着他,心里渴望他能说出一句她期待的话来——她并不确切地知道那句话的内容,但一定是与她所想的那个问题有关,哪怕只是沾上“性”字这个边儿——她就愿意改变自己的决定,将心里所有的苦闷都告诉他,并且愿意帮助他、也是帮助他们自己,去面对、解决那个问题!可是,当季宛宁看到他的目光变得越来越颤抖、瑟缩、软弱的时候,她知道,他们已经没有希望了。
果然,他的嘴唇微微抖动着,低声地嗫嚅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季宛宁凄婉地笑了,眼泪从她眼眶里滚出来。她垂下眼睛,仿佛在喃喃自语:“好吧,好吧,好吧……无论如何,我祝福你……再见。”
第二次恋爱就这样彻底结束了。
从那以后,季宛宁没有再正式恋爱过。八年的时间过去了,在这八年里,季宛宁继续接触着形形色色的男人,有过或深或浅的一些交往。但这些交往无论多深,都没有上升到正式恋爱的地步。坦白地说,季宛宁在第二次恋爱失败之后,并没有停止她对性爱的探索、想往和追求,虽然这些探索、想往和追求已经从头脑的表层退缩到意识深处。正是在这八年的时间里,各式各样的阅历丰富了季宛宁的思想,一次又一次的碰壁、挫折,使得她自然而然地成熟起来。季宛宁有一天忽然明白了,几年前,当她和那个大男孩儿恋爱时,关于性,有一个道理其实自己弄错了。
性,无论对于男人还是女人,其实应该是平等的,应该是同时包含了权利和义务的。不管男人还是女人,在尽情享受性快乐的权利时,也有尽可能给予对方同样享受的义务。如果男女中的任何一方不能从他们的性爱中体验到快乐,就说明他们的性爱是失败的,理应由双方来想办法改善。如果这种改善无法奏效,就意味着这种关系应当结束。
因此,季宛宁无论和她生命中第一个“大哥哥”式的男人,还是第二个“大男孩儿”式的男人,他们之间的性关系都是失败的,他们关系的结束也就显示出了必然性。这一点,是季宛宁关于“性”这个问题的纯粹的考虑,是在她经历了两次沉痛的失败之后,在她后来经历了数次看似无关痛痒的失败之后,她终于悟出来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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