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ldo;我&rdo;与&ldo;自己&rdo;的画作之间,感触怎样呢?9月,我的个展在北京展过,10月即开始了从湖北发端的巡回。在武昌那个空阔陌生的展厅,我又目睹一百六十多幅大大小小自己的画从货柜里一件件取出:有点亲腻,有点烦。二十年来年年办展,自己的画,自己早已看熟、看厌,每当这样的打点布置自己的展览,我多少像是置身事外,并茫然惊异于自己的冷漠。这茫然的惊异,外人不易觉察,我心里是知道的,此刻无妨说出来:那其实出于一种难以弃绝的自顾与依恋,仍算是轻微的热度吧。
但这都是后台的&ldo;内心活动&rdo;,纸面上的&ldo;文字处理&rdo;。人在现场,&ldo;我&rdo;与&ldo;自己&rdo;往往还是不知如何坦然相处,犹如当年初出道。
只要有观众,我向来羞于走进张挂自己作品的展厅中去‐‐不为什么,也不知为什么。多年前读到一篇关于马奈的回忆文字:他也竟羞于走近沙龙里自己的画幅跟前去,朋友拉他,他固执拒绝,停在远处。我知道,我岂能自比马奈,但是人同此心。幼年在体育场看见球手投中,满场叫好,那球手却总是埋首疾步跑开去,毫不理会周围的响动,而那神色又分明听见并知道周围的响动的。胡兰成对此自有他的说法,他似乎格外倾心于他的说法,他说:古人箭中靶心的一刻,每在心里叫声&ldo;惭愧!&rdo;为什么呢?因为此时是&ldo;在众人里看见了自己&rdo;。
放学了,一群小孩子,欢天喜地连打带闹,这时最怕爹娘冷不防窜出来,连名带姓叫回家。
贡布里希说:&ldo;没有艺术,只有艺术家。&rdo;是吗?好像是这样。真的是这样。每在大画家的回顾展厅里徘徊不去,我常会想起那位罗马总督手指耶稣说的话:&ldo;瞧‐‐这‐‐个‐‐人。&rdo;是啊,我常想,真有所谓&ldo;艺术史&rdo;么?没有这单个单个的&ldo;人&rdo;,艺术史是什么?
在作品上签署姓名的传统是十分晚近的故事,相传始于乔多。乔多的时代,相当于我们的元末吧?中国艺术家的署名史,似乎要久远得多了。但我们可知道兵马俑的作者是谁?敦煌的作者又是谁?
&ldo;艺术家&rdo;一词是翻译过来的。在敦煌与兵马俑的时代,那些伟大的作品并不被看作是艺术,&ldo;艺术&rdo;一词,也是翻译过来的。
纪德(抑或是福楼拜?)说:&ldo;呈现艺术,隐退艺术家。&rdo;
签名只是签名。如今满世界的油画行货张张都签名,在中国,许多作者用的是拼音字母,斜体,飘逸,粗看以为是英文,是法文,其中最快的快手,一天能刷几十张。真的,在行货上,没有&ldo;艺术&rdo;,只有&ldo;艺术家&rdo;。
我长久迷惘于委拉斯开兹的魅力。在他的画中,只见艺术,不见艺术家。
小时候翻墙越界,手腕子给大人捉牢了,拽到办公室,桌子一拍:讲!此刻,我若犯事败露扣在局子里,我将被迫&ldo;说说我自己&rdo;,正式的说法,即&ldo;坦白交代&rdo;‐‐我愿坦白,我自认很坦白,只怕我说出的话,编辑、读者不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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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do;且说说我自己&rdo;(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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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在电传里问:什么因素、什么时刻使你萌生了、确认了要当一名&ldo;艺术家&rdo;的想法?
我不知道,也不记得。至今我羡慕能够留起络腮胡子的人,我真想知道是什么因素、在什么时刻,他们的胡子开始&ldo;萌生&rdo;,并&ldo;确认&rdo;为络腮胡子,而我却没有。
编辑又问:面对现在艺术学院最年轻的艺术学生,如果他不知道您,会如何?
在今年出席的几次座谈会上,&ldo;最年轻的学生&rdo;递给我的字条会这样的提问:&ldo;请谈谈您的初恋,还有中年的欲望。&rdo;底下加个小括弧,歪歪斜斜写着:&ldo;一定要回答呀!&rdo;我&ldo;会如何&rdo;呢?我说,在我的青少年时代,男生女生根本不讲话。至于中年的欲望,请诸位等到中年再问吧。
编辑还问:听说两次您的流泪,一次是在伦勃朗画前,一次是在学生面前。
胡说!我从未在&ldo;伦勃朗&rdo;或&ldo;学生&rdo;面前流过泪。在别的时刻或场合,我确曾纵容过自己的眼泪,有时,那简直是欢欣的经验,但除非&ldo;刑具伺候&rdo;,我绝不招供详细,直到我愿意将之转化为别的叙述方式。罗兰&iddot;巴特在他追念亡母的著作《明室》中,母亲以及母亲的照片是贯穿全书的话题,可是在书中的大量照片里既没有他的母亲,也没有他自己。他坦白,但什么也没交代。他说:
&ldo;我要发表心灵,而不公开隐私。&rdo;
年轻的达利初访毕加索:&ldo;先生,我今晨抵达巴黎,没去卢浮宫,先来看您!&rdo;
毕加索应声答道:&ldo;你做得对!&rdo;
艺术家自当如是看自己。凡&iddot;高同志要算是倒霉的,但他在给亲兄弟的信中说:&ldo;有一天,全世界会用不同的发音念我的名字。&rdo;
这算是&ldo;隐私&rdo;还是&ldo;心灵&rdo;?20世纪初,据说散在巴黎蒙马特高地的&ldo;盲流画家&rdo;中有位老兄每天早起将脑袋伸出阁楼天窗对着大街吼叫着:我是天才,我是天才!
看来我不配是个艺术家,不因谦虚,或因我是中国人。少年时,我在穷山沟里好像曾经躲进被窝偷偷默念过&ldo;我是天才&rdo;之类谵语,因是过期太久的陈年&ldo;隐私&rdo;,可以&ldo;发表&rdo;,聊供读者笑一笑。当代中国艺术家总算敢于公开求声名,放狂话,遑急旷达,旷达而遑急,似也渐与西方人连同一气。我就不止一次在国中关于艺术的文字中读到引自安迪&iddot;沃霍的话:
&ldo;每人出名五分钟。&rdo;
二十多年前,我时或被人告知我已出了名。近年回转来,小小美术圈的同行居然依旧记得&ldo;陈丹青&rdo;。只是这点若有若无的小名声,与&ldo;我自己&rdo;有什么关系?是什么关系?每见围上来要求签名的&ldo;最年轻的艺术学生&rdo;,我总是感到委屈而失措:替他们委屈,替他们失措。我签,但即便是伦勃朗或毕加索此刻坐在正对面,我一定不会走上去要求签个名。我会目不转睛看他们,假如能够,我愿为他们捶背,洗脚,倒尿壶。齐白石说他甘愿给青藤八大磨墨理纸当走狗,绝对真心话。
编辑的电传还说:即使现在,也有人不断在对《西藏组画》做解读。不见得吧,要真是那样,我该怎样解读这&ldo;不断的解读&rdo;?那是我的&ldo;声名&rdo;还是&ldo;我自己&rdo;?关于那些画,倒是四川美院一位学生说得最痛快。他生长在拉萨,与我老交情,看到后来一拨拨画家跑去画西藏,他脱口而出:打倒陈丹青!
上个礼拜我遇见了陈丹青,真的!还是在湖北,讲座过后,同学们又挤过来要签名。忽然人丛里钻出一位能说会道的小姑娘,江西人,属羊,与我闺女一般大‐‐大家哄笑了:原来这姑娘与我同名又同姓‐‐名叫&ldo;丹青&rdo;的同志我知道好几位,同名同姓,现前面见,却是第一回‐‐我们彼此瞪着,傻笑,不知如何是好。她要是个男子,与我同龄,我就可以模仿安迪&iddot;沃霍聪明而善良的恶作剧,聘请这位陈丹青为我抛头露面开讲座。不是吗?在众人的朗声哄笑中,我俩终于并排站站好:这回是我要求与&ldo;陈丹青&rdo;合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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