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世已深的&ldo;当年游侠人&rdo;,明知不可能再次&ldo;抚剑独行游&rdo;,但仍希望保存当初的&ldo;意气&rdo;。太炎先生对这位弟子也极为关切,与吴承仕通信时常常提及。《章炳麟论学集》439页,录有1924年10月23日章答吴书,甚可把玩:得书为之喷饭。季刚四语,正可入《新世说》,于实事无与也。然揣季刚生平,敢于侮同类,而不敢排异己。昔年与桐城派人争论骈散,然不骂新文化。今之治乌龟壳、旧档案者,学虽肤受,然亦尚是旧学一流,此外可反对者甚多。发小豝而纵大兕,真可怪也。劝之必不听,只可俟后世刘义庆来为记述耳。撇开具体人事之是非,就像章太炎所说的,暂时将黄氏的举措理解为&ldo;与实事无与也&rdo;;那么,其&ldo;意气用事&rdo;之可笑与可爱,方才表露无遗。这也是章氏虽屡次表示对黄氏&ldo;侮同类&rdo;而不&ldo;排异己&rdo;的不满,但都一笑置之;反过来,还很欣赏这种无是非得失、而且不讲策略的&ldo;意气用事&rdo;。
三
可这仍然不足以尽季刚先生。就像不循礼法而又事亲极孝一样,季刚先生为人狂傲,治学却极谨慎。《蕲春黄氏文存》附有《黄先生语录》百余则,虽非季刚先生的直接著述,但多在弟子的回忆文章中出现过,大致可信:&ldo;治学第一当恪守师承。第二当博学多闻。第三当谨于言语&rdo;;&ldo;汉学之所以可畏者,在不放松一字&rdo;;&ldo;凡研究学问,阙助则支离,好奇则失正,所谓扎硬寨、打死仗乃其正途&rdo;。这些论学之语,出自&ldo;当年游侠人&rdo;之口,总显得有点不协调。季刚先生以名士风流著称,论学时却又如此谨慎,绝无一般名士之不求甚解与不能服善的习气。
很容易将此等学风归之于清儒家法,这自然不错,只是失之浮泛。《复许仁书》中,黄氏对清学有相当严厉的批评,可仍然强调治经&ldo;以笃守师说为宜&rdo;。下面这段话,不见得为人所理解:与其创新说以正前文,不若守旧闻而乏奇识。大抵少年锐气,无往不形独到。董理旧文,则无事乎此。侃六七年前每事好为新说,自事仪征而后,乃恍然于所尚之非,而已驷不及舌矣。
《当年游侠人》 第四部分&ldo;当年游侠人&rdo;(3)
如此褒扬&ldo;守旧&rdo;而贬斥&ldo;创新&rdo;,实在不合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的学术潮流。黄氏再三陈述&ldo;笃守一经&rdo;的必要性,正是针对时人之&ldo;好为傀异&rdo;。私下里,季刚先生也有&ldo;先须专主一家&rdo;、&ldo;继须兼通众家&rdo;之类的说法(《黄先生语录》),但在公开场合,季刚先生更愿意标榜其&ldo;说经独本汉唐传注正义&rdo;。对于黄氏此等抵抗流俗之苦心,章太炎在《中央大学文艺丛刊黄季刚先生遗著专号序》中有所披露。
就像章太炎所说的,季刚先生&ldo;性虽倜异,其为学一本师法,不敢失尺寸&rdo;。提及小学必称太炎师,提及经学则是仪征刘申叔。黄侃之师从刘师培,本身便是近代学界的一大雅事。1919年,时年三十四、任北大教授已六年、学业上卓然成家的黄季刚先生,正式拜只比自己长两岁、而且已有十几年交谊的刘师培为师,理由是经学不如对方。拜师当年,刘君即去世,季刚先生仍谨守师礼,动辄称先师如何如何。谨守师礼与突破师说,二者并不矛盾,也就是前引章太炎所说的,名为师徒,&ldo;转相启发者多矣&rdo;。
最能体现季刚先生&ldo;扎硬寨打死仗&rdo;之治学风格者,莫过于点书。季刚先生讥笑世人读书不细,只愿&ldo;煞书头&rdo;,而不肯一字一句读通读透。引一段1928年5月3日日记,已见季刚先生的读书方法:余观书之捷,不让先师刘君。平生手加点识书,如《文选》盖已十过,《汉书》已三过,注疏圈识,丹黄烂然。《新唐书》先读,后以朱点,复以墨点,亦是三过。《说文》、《尔雅》、《广韵》三书殆不能遍数。
如此读书,实在说不上潇洒。章太炎《菿汉闲话》称&ldo;学者虽聪慧绝人,其始必以愚自处&rdo;,举的例子便是黄季刚。不过,据太炎先生称,一旦&ldo;昭然如披云雾见青天&rdo;,便该&ldo;智愚杂用,无所不可&rdo;。而季刚先生似乎更愿意始终&ldo;以愚自处&rdo;,因其去世前一月,仍在点《唐骈文钞》。世人皆知季刚先生狂傲,没想到他读书时竟如此如履薄冰。《与徐行可书》对此有个解释:&ldo;常人每自尊大,至于吾辈,见事略多,辄自谓比之古人,曾无其足垢之一屑。前路遥远,我劳如何乎?&rdo;关键在于见事略多与前路遥远,故多有敬畏之心,无暇自尊自大。
对学问多有敬畏之心,季刚先生于是不敢轻言著述。尝言五十后当著书,可惜年仅及五十而殁。就在季刚先生去世的第二天,章太炎致书吴承仕,感慨其得意门生&ldo;身后著述无传,亦由闭距太严之过,真可为太息者也&rdo;。撰写墓志铭时,太炎先生仍念念不忘这一点。&ldo;著述无传&rdo;云云,固是夸大其辞,但季刚先生由于落笔过分矜持,未尽其才,却是学界所一致公认的。只是黄氏之学术成就,与其谨严的治学风格密切相关,太炎先生赞赏的&ldo;以愚自处&rdo;的另一面,正是其讥讽的&ldo;不肯轻著书&rdo;。所谓&ldo;成也萧何败也萧何&rdo;是也。
辛亥革命后折节诗书且后来大有成就者正不少。由&ldo;当年游侠人&rdo;自觉且自愿转为&ldo;今日穷途士&rdo;,除了&ldo;乐道&rdo;故而只好&ldo;安贫&rdo;外,还有生活方式及精神气度的改变。各人情况不同,调整的策略也迥异。比如,熊十力依然故我,在其述学文字中仍意气风发,颇具大侠精神;陈垣则以儒雅博学见称于世,为人治学均平正通达。只有黄侃‐‐还可以加上其师章太炎、同门周树人,都是为人狂狷,而治学则格外谨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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