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裴杨自己一个人演得忘情的独角戏。他以为,自己跨越一切旧时的障碍,有得到爱情的幸运和勇气。 可是他把心都掏出来了呀,预备跟口袋里那枚求婚戒指一起递给甄懿。 他怎么办啊? “甄懿,你没有心的吗?”裴杨语气已经谈不上质问不质问。他只是抽着烟,心平气和地,说一个他认清的类似于永远会是坏天气的道理。 今年的春天来得很迟。三月份的时候还是冬衣加身,沿途也难见些许绿意。学校里的迎春花也没有开。 “甄懿。”周融叫住他。 “啊。”甄懿反应了好一会儿,乌黑眼珠迟钝地闪了闪,乖顺地喊,“周师兄。” 周融看着甄懿,舔舔嘴唇,尴尬地看了一眼天,又把视线移回来,简短地说:“裴杨要去美国了。” “哦。”甄懿顿了顿,像强调某件事情,“他没有跟我说。”他又补充了一句,“他不联系我。” 周融紧张地咽了口口水。他看到甄懿瘦了许多。本来是清瘦俊爽的美青年,这一瘦,先瘦在脸上,颧骨有点突出来,两腮上那点婴儿肥全瘦没了,看着有点可怜。刚刚也是,对着别人说话得反应好一会儿。 “懿仔。”周融挠挠头,从没觉得那么难做,“你” 甄懿抱歉地打断他:“师兄,我还得赶公交车。公司里有点急事。我先走了。” 裴杨出国的消息是和裴杨甄懿决裂的消息一同传开来的。 初春时,研究室里组织聚餐。甄懿在接连收到不同同学的几个催促电话后还是去了。 “甄懿,你怎么病蔫儿蔫儿的?”女同学打趣,“被工作榨干了啊?” 甄懿笑笑,喝杯度数很低的果酒。他左边坐着宁振,衬衫扣到脖颈,有点怕冷似的喝热水,他打了声招呼:“宁振。” 宁振有点惊喜地笑笑:“好久没见到你了。” 甄懿笑:“我们工作都很忙嘛。” 宁振在一家中外合资的药企工作,现在已经干到了研发组的副组长。 宁振又看他脸,用公筷夹了几片烤肉给他,“你有点瘦脱相了。” 甄懿后知后觉地摸摸自己的脸:“哦最近,最近胃有点不舒服,不太想吃东西。” “等天气再暖和一点,你吃了山里的春鲜,估计就不会那么难受了。”宁振打趣他,他们同窗三年,他是知道甄懿的一些怪毛病的。 “是啊,我等着吃鲜笋。”甄懿状态很松弛地弯弯眼睛。 “或者”宁振的话头又戛然而止。他想邀请甄懿下个周末去山里游玩,但是现在,未免有点乘虚而入的卑鄙。 席间,甄懿出去上厕所。在烤肉店厕所外,他看到周融举着手机很焦躁地说着话。 他路过,看了周融一眼,周融就面色古怪地噤声了。 甄懿停下脚步,想了想,把手伸出来,想要电话。 周融只好递给他。 “没有什么好商量的了。你全部帮我处理掉吧”确实是裴杨的声音。 甄懿觉得鼻子有点酸。为什么裴杨不接他的电话呢?他明明可以接周融的电话,说那么多那么多的话。 “裴杨。”甄懿小声地喊他的名字。绀色窗帘拂过他的脸颊,起落之间,电话挂了。 “还给你。”甄懿表情如常地对周融说。他打了三遍肥皂,洗完手,然后又回到了餐桌上。 进餐的两个多小时里,没有人当着甄懿的面提起过那个讳莫如深的名字。 等到草长莺飞的时节,甄懿的公司组织踏青团建。 他坐在同事的敞篷越野上,头发吹得凌乱,嘴巴里还嗦着柠檬味水果糖。女同事们在后面的车上唱着初春的歌。青天白日下,田野里的水咕噜咕噜涨起来了。糖果,歌谣,还有田野里的水,一切都让人觉得有希望。 甄懿突然转过脸跟开车的男同事说:“春天适合学开车吗?” “啊?”被搭话的男同事有点愣,“适合的吧。” 甄懿并没有很快学会开车,他想要先买一辆车,因为预算有限,二手最佳。他对这辆车的要求不多,黑色,内饰颜色舒服,起步不要太猛,不可以有烟味。 他在二手平台上看了一个星期,都觉得不满意。最后,是实验室的同学听说这件事情,让他去找周融师兄,因为周融师兄正在帮朋友处理一辆车。 只是抱着问一问的心态,甄懿联系了周融。周融支支吾吾好一会儿,最后说:“懿仔,你来看看吧。” 时间约在周日下午,甄懿的休息时间。 他在等周融来之前,给周融买了一杯黑咖啡,然后自己坐在街边长椅上喝摩卡。 “懿仔。”周融走过来,穿着套深色的休闲西装,他是早习惯穿西装的成熟大哥哥。 “师兄好。”甄懿把黑咖递给周融,然后顺着周融的手指看到了那辆保时捷。 甄懿没说话,绕着车子转了一圈,然后打开车门坐进了驾驶座。 黑色,内饰颜色清淡,没有烟味,中控台上固定着一瓶防晕的柑橘味车载香水。根据他的回忆,起步也不能说很猛。是辆好男人的车。 甄懿把手搭在皮质方向盘上,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副驾驶。 他下车关门,很干脆地问:“师兄,这辆车主人要卖多少钱呢?” 周融噎了一下,随即公事公办地报了个数字。 不是甄懿可以轻松接受的价格,但是甄懿很认真地看着他,“给我一点时间,我凑一凑钱好吗?你帮我留着它,我很喜欢。” 周融摊手:“这一切要看卖家的意思。” 甄懿说:“那你去说,我等着。” 当天晚上,周融告诉他,卖家想要尽快脱手处理这辆车,并不在意钱的多少,可以以一个远低于市场价的价格处理给他。 甄懿借了一些钱。一个星期后,甄懿请周融把车开到了他公寓楼下的树荫里。 周融说:“它是你的了。唔,我记得你还不会开车,要尽快学啊,车不开,放在那里的话会废掉的。” 甄懿正在用毛巾认真擦拭它的后视镜,鼻梁上渗着亮晶晶的汗滴,闻言说:“嗯。” 一个月后,甄懿开着这辆保时捷去支音学姐的心理资讯室。 甄懿坐电梯到了六楼,一进门,支音学姐从窗边转过身,笑着说:“你买车了?保时捷?很资产阶级的车。” 支音比甄懿大一岁,心理资讯室是毕业的时候在导师的帮助下成立的,可以说是起步没多久,可是规模不小。写字楼六楼的大平层,一百八十多平,在她的诊室里,有一把巨大的黑色皮质转椅,看起来非常舒服。 “请坐吧。” 甄懿坐下。 “你今天也很好看。”支音微笑着。 甄懿今天穿着一件有点设计感的水蓝色衬衫,下面搭着条黑色休闲西裤。他微微笑着,春水眼完成半弧,矜持而温柔,让人联想到某类雪白纤细的水鸟。他确实不像在生物制药公司里工作的人。 支音乐于见到甄懿开始花心思收拾自己。 “谢谢。”甄懿调整了一下坐姿,“我今天第一次尝试自己开车上路。还好没有意外。” “我之前以为你永远都不需要买车。有人乐意接送你。”支音像开玩笑。她化着淡妆,涂那种接近唇色的唇彩,知性美丽之外有种让人心安的亲和。“我们的littleboy,开始像个真正的成熟男人了。” “你最近气色很好。晚上睡得好吗?” “嗯。一般熄灯后,半个钟头内睡着,也不会做噩梦。” “还吃夜宵吗?我记得你最喜欢吃烤香菇和烤鱼片。” “不吃。”甄懿顺着支音的话题,不自觉地交代这位心理咨询师需要的一切信息,“我三餐能吃饱,晚上就不想吃宵夜了。而且到了晚上,也不想出门。” “哦,那甄懿,我晚上能请你出门吗?喝一杯?” 这是一个选择。甄懿可以接受或者拒绝。 甄懿果然舔了舔嘴唇,“可是我想睡觉,早点睡觉。” 支音判断,这是不够坚决的拒绝,但是正常社交中已经足够。 “可是我想要你出来,我们好久没一起喝酒了。”支音故意说。 “啊,那,那好的。”甄懿迟疑了一下就答应了。 支音用笔在本子上记录。影响程度很低的拒绝障碍,很多人会有,这不是根本问题。 支音抬头:“宝贝,我从本科的时候就认识你,你介意跟我说说你的高中吗?” 甄懿僵住了。半晌,他整个人在那把黑色转椅里瘫软,像进入某种冥想和回忆。 “我高中转过校。因为我高一的时候父亲车祸去世了。我和妈妈都想要绕开每天必经的发生车祸的路口,所以就搬家,后来索性给我转学。高二的时候,我成绩不错,每周末还有时间跟妈妈打羽毛球,上长笛课。我当时住校。后来就没有住校了。” “为什么不住校了?”支音温柔地问。 “我和室友关系处得不好。我没办法继续和他们待在一个房间。” “他们因为你是转校生欺负你吗?还是生活习惯的问题?同在屋檐下,确实是容易起冲突。” “我不喜欢我的一个室友。他是体育生,很高,很壮。他有个美术班的女朋友。”甄懿开始紧张地咽口水,“可是,可是他总是摸我。” 支音的笔猛地顿住。 “他摸你哪里?他对你做了不好的事情吗?”支音依然循循善诱。 “他没有侵犯我。他很奇怪,一直摸我的脸和头发,说我长得像女孩儿。后来他开始摸我的背,我推开他,他就很大声地说,干什么,兄弟之间搂一下背而已,别那么娘们儿唧唧行不行后来” “后来什么?” “后来他开始摸我的脖子,甚至躺在我的床上抱我,我开始挣扎,我说,我讨厌这样,别对我动手动脚,宿舍里同学就笑,说,甄懿害羞了,这有什么好害羞的?好像小女生啊。抱一下而已啦,张峻就是这样的啦,喜欢清秀的男生,因为自己长得糙嘛。” 支音咬牙切齿,听甄懿继续说,“最后那次,我在教室里写英语试卷,他打完球回来,突然把我压在桌子上,然后,然后用胯撞我的腰和屁股。我很害怕,我说了不要,可是同学们在笑,连女生都红着脸笑。他们都说,他只是和我玩儿。很多男生都是这么玩的。” 甄懿停住,纠正了一个表述上的错误:“我不住校不是因为没有办法和这个男同学相处下去。事实上,我为了和他相处下去,为了在班级里像个合群的人,我一直忍受到学期结束。期末考试前,他在空教室里和女朋友接吻,被路过的校长看到了,他被休学了。新学期的时候,我才理所当然地离开了寝室,不再住校。” 支音尽量不表露自己过分的愤怒和同情,给甄懿倒了杯舒缓情绪的鲜牛奶。 “我有时候认为,我最好的朋友偶尔一些过分的行为也是和我玩儿,我很喜欢他,他聪明、孤傲、敏感又可爱。可是他说,他要和我结婚。” 支音瞪大了眼睛:“他向你求婚了?”她知道是裴杨,但是她不能表露。 “甄懿,我问你,他对你过分的行为是怎样的?和那个男同学一样吗?” “更过分。”甄懿低下头,小声地说,“可是,因为是他,我觉得可以忍受。所以,所以我不太拒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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