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极度叛逆过一段时间,一直到我的外公外婆出现。那应该是我人生里最好的时光了。我开始学会如何与这个世界自洽,哪怕我依然在寻求别人的认可,而后失去自己。” “后来我知道,在心理学上,这叫做讨好型人格。我曾经研读过大量心理学书籍,想要让自己做个更寻常一些的人,可是好像没办法。后来我自己也习惯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从边际效益和社会效益而言,都是正向的。” 苟玳说完,又沉默了许久。 梁君澈只觉心里堵得难受,又说不出话。 苟玳却站起身,走回客厅,拿了一打冰啤酒,递了一罐给梁君澈。 梁君澈受宠若惊,小心翼翼接过。 苟玳将冰啤放在额头,不知是在降温,还是纯粹想要让自己冷静。 “我说过,我不是你想象的风光月霁。我对人的好,是希望对方也能对我好,至少不要伤害我。那是一种习惯,一种本能,一种求生欲,和真心没有什么关系。” “但对你,梁君澈,有那么一刻,我是真情实感的。不想着等价交换,不想着能量守恒。你对我,的确与众不同。可能你的经历和人生,会让我觉得,对你好,是在补偿当年的自己。” “可能我真的爱的,是我自己吧。” 梁君澈第一次见到,对方如此脆弱的神情,就好像镜子中的菟丝花,又虚幻,又脆弱。 苟玳拉开了啤酒瓶,将一罐啤酒一饮而尽。 “结果呢?” “一家三口旅行,却独独忘了你?” “一分遗产也不会留给你?” “你弟弟夺走了你所有的爱?” 苟玳每说一句,语调里的自嘲就浓厚了一分。 “对不起……对不起……”梁君澈一遍遍说着对不起,除了道歉,他说不出其他的话。 苟玳笑了一声,侧脸看他,眼神陌生得仿佛萍水相逢的陌路人。 不。 或许面对陌生人,苟玳的眼神都不会如此漠然。 “你有没有听过,少年屠龙的故事。”苟玳又拉开一瓶冰啤,自顾饮了一口。 阳台还是那个阳台,暖风微醺,花木飘香。 梁君澈却感觉如同身置于密闭逼仄的密室,空气一点点被抽出,愈发呼吸困难。 苟玳见梁君澈不答,自顾道:“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望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望。” 梁君澈不知何意,只得小心谨慎接道:“嗯,尼采的哲学观一直很负能量。” 不符合苟玳宣扬的正能量守恒理论。 “我和你说过,我是在一个畸形的家庭里长大,我在做所有困兽之斗时,又何曾不被深渊所吞噬?” 苟玳看向远处渐渐黯淡的天色。 “直到我遇见你,我好像遇见了童年时候的自己。我还以为,我们可以互相救赎。你可以带我走出心魔……” 夜的厚缦遮住了霞光,苟玳眼里的一片华光也渐渐黯淡。 “只是没想到,你不过是深渊边看戏的人。戏耍我很有意思吗?” 苟玳的语调没有起伏。 梁君澈愈加慌乱,手掌企图想抓点什么,却只落了个空。 “不是……我没有……我最初不是故意的……一开始我只是想开个玩笑……” 但我却因为贪图你的温柔,眷念你的好,而无数次放弃了澄清的机会。 梁君澈也知道,自己的辩解苍白无力。 苟玳的一罐啤酒再次见底,看得梁君澈心底难受,蹭蹭跑回厨房,烧了杯热水,又拿了条毯子,这才像死刑犯留恋红尘般,慢慢踱步回阳台。 苟玳仍然再看天空,从白日流云,变成寂寥夜空。 又是无比漫长的沉默。 苟玳再次侧过头,盯着梁君澈,盯得梁君澈心慌意乱。 不同于平日的温柔,也无不经意的风情,那是一双寒气逼人的眼眸,带着压抑的愤怒,和深不见底的绝望。 “你走吧……”苟玳的声音有气无力。 梁君澈没有动,对方的声音虽然轻飘飘,却透着从今往后,桥归桥、路归路的决绝。他执拗的想争取一个被原谅的机会。 “同样的话,我不喜欢说第二遍。”苟玳的神情里,已全然没有平日的温和。 梁君澈没动,因为他惊恐的发现,若不能求得原谅,他们两或许,真的会没有关系。 苟玳休学了,他们已经不再是学长学弟。 【无用忧品】售卖了,他们也不是投资人和创业者的关系。 “我累了。”苟玳淡淡道。 这三个字说得很轻,却压垮了梁君澈蹦了一天的神经。 “那你,先休息。”梁君澈想了想,又跑回厨房,热了一份简易便当,这才跑回阳台。“老喝酒不好,我热了份饭,你要记得吃。” 苟玳并没有感动,只是伸出手。 “钥匙。” 梁君澈喉咙酸涩,想说什么,终究说不出口,将家里的钥匙放在对方手心。 自己只拥有了这串钥匙两个月。 转身离开前,两只胖三花对铲屎官发出了挽留,喵叫着蹭着他的脚背。 梁君澈找出猫粮,装满食盒,看着两只猫你推我搡的窝在猫盆中,愈发心酸。 直到走到楼下,梁君澈都没从恍惚的情绪中回过神。 他走到小区楼下,看着苟玳的公寓。 那一层很好辨认,因为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亮起了橘黄或荧白的灯,唯有苟玳的窗台依旧昏暗,几只花木探出围栏,搭在年久失修的墙壁。 == 阳台。 苟玳手伸到一旁,才发现一打啤酒被自己尽数入腹。 他酒量尚可,却从来不酗酒。可是此刻,他只想着一醉解千愁。 阳台地板只剩下梁君澈开了瓶口却没动的酒,苟玳正要拿取,两只嬉闹的猫冲来阳台,一把踢翻了酒瓶。 剩余的啤酒汩汩而出,在瓷砖上淌出一大片水迹。 胖三花们自知闯祸,夹着猫尾躲回房间。 他站起身,回到客厅,打开了灯。 将充电到满格的手机开机,数百条信息一拥而入。苟玳挑了几条重要的信息回复,便将手机丢回茶几。 他躺在沙发上,目光空洞地看着天花板。 明亮的吊灯,并不能照亮他心中的一分一毫。他好像被关进了一个密封的屋子,没有门,没有窗,墙壁布满了湿漉漉的青苔。 他真的对梁君澈的一切,一无所知吗? 苟玳问自己。 答案是否定的。 梁君澈的谎言,从来不是无懈可击,甚至可以说破绽百出。 聪明如他,怎么会无所察觉? 他不过是做了让自己最舒服的选择。 就好像他对那些莫名而起的爱慕选择置若罔闻,并非情窦未开,并非心硬似铁,只是他认为,若对方不说,装作不知道,彼此都舒服。若对方表白,礼貌性拒绝,他既不被打扰,也能问心无愧。 他不过是一位,包装得很好的利己主义者。 只是比其他利己主义者更可悲的,是他连自己都骗。 他不愿意去确认所有会让自己感到恐惧、不安、甚至不舒服的事实,又怯懦,又可悲,需要有人站到他跟前,赤裸裸的扯下所有谎言,告诉他别再骗自己了,他才愿意从包装里走出来。 看到满目疮痍。 看到筑好的小窝支离破碎。 看到自己落在深渊之下,只有荒凉和恶意。 或许比起梁君澈的欺骗,他更加憎恨的,是让他讨厌的自己。 二十多年时光里所有不美好的画面一幕幕涌现,如走马灯般在苟玳脑海轮番上映。 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对于欢乐的愉悦总是转瞬即逝,对于痛苦的留恋却能在每一个想要回忆的时刻,一遍遍将结疤的伤口反复戳开。 昏暗无灯的房间。 父亲刻薄的唇。 母亲寡淡的脸。 烧烤摊孜然过剩的茄子。 孩童们的嘲弄声。 老师怜悯又厌恶的眼神。 …… 在人类世界,其实根本没有什么能量守恒原理,因为十分的快乐,都无法掩盖一分的伤痛。 手机铃声响起,苟玳瞥了一眼,有些意外,是常济。 他没有接。 他现在感觉很累,说不出话。 许久,对方似乎知晓苟玳不方便接电话,停止了铃声,发了数条信息。 苟玳点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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