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等到豫王回来,等到的是天皇驾崩的消息。
永淳二年腊月,大唐的第三任皇帝李治死在洛阳劫掠满城的冷风里,死在被往来的臣僚宫婢填满的贞观殿里。
这一年,天皇五十六岁,天后六十岁。
天皇驾崩几个时辰之后,遗诏宣读大唐。
「皇太子可于柩前即皇帝位,其服纪轻重,宜依汉制,以日易月,于事为宜。园陵制度,务从节俭。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
遗诏的最后一句,宛若一块巨石,砸在已经水波微动的朝局里。太子已经二十八岁,又有顾命大臣裴炎,但天皇的信任,尽数给了天后。
我因只是侍妾的身份,早早便回了房,心里却一千个一万个放心不下。昨夜的交心,于我而言是计日以俟丶姗姗来迟的希望,我期冀于他而言亦是。
这几日他回到院中皆已过了午时,又因守孝刻意避着我们几个姬妾,除了在大殿里服丧仪之礼时的遥遥相望,我很难看到他。
我虽与天皇相见不过数面,也不曾有过言语之谈,但那毕竟是他的父亲。
我不愿在这时候让他一个人承担哀毁骨立之痛,可是见不到他,我又着实没有宽慰他的法子。想了很久,便每日在房中抄经祈福,直到听他已回院落,方才卧榻而眠。
能为他做点什么,哪怕他看不到,我也心满意足。
这一日我在案前抄经许久,夜已过半,却仍未听见豫王回来。
我虽困乏,心里却记挂着,倔强得就是不愿比他早歇息,可是身体的疲累哪里是倔强能控制的,很快我便伏在案上,沉沉睡去。
第二日,我在榻上醒来,身子沉甸甸的,迷迷糊糊间,一阵夹着苦味的薰香气袭来。那本来应该随着他在冬夜里挡风御寒的披衣,正结结实实地裹着我,领端的灰狐毛扫着我的下颌,暖暖痒痒的,叫人心生欢喜。
睡梦中毫无知觉,醒来时已不见他踪影。我缩在他的披衣里不肯起来,恨不得整个身子都融进去,感受着他昨夜的温度。
「再不起来,我便命人掰了冰凌塞进去!」
脆丽的声音吹在耳畔,一双冰手在我脖颈探了一下,我的身子猛然弹起,抬头便是从敏娇俏的面容,被冷风吹了半晌,反显出红扑扑的朝气来,更衬得那一双黑眸如幽谷空灵。
我抬眼冲她一笑,坐在榻上环抱着她的腰,见她神色一慌,我便直接将还未梳妆的脸颊在她的腰间蹭了蹭。
她推我不成,便扭着身子拍打着我的背,嘴里直叫着我坏,我只管嘿嘿笑着,才不理睬她的不满。
正嬉闹间,清冷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国丧未毕,娘子们这般,将置豫王府于何地?」
我们忙收敛了神情。豆卢孺人正站在门内,神色如往日一般寂静无澜,只眼里的冷意比平常更甚。
王府里除了我和从敏,刘妃丶豆卢孺人和王孺人一向少言少语,只是刘妃尚与王孺人相伴而行,豆卢孺人除却闭门修道,便是在太后那里服侍,平日极少与我们见面,更未与我们有过龃龉。
只这一次,她虽未呵斥,周身却透着不可亲近的冷傲,我仿佛一下子明白了平日生气勃勃的从敏,为何见了她就百依百顺了。
豆卢孺人又轻扫了我们一眼,语气柔和了些,「抄经是积福的事,却也是个苦差事,韦娘子若是闷得慌,我陪娘子说说话便是了。」
说罢又转头对从敏道:「成器闹着要找窦姨,你还不去看看?」
从敏向我递了个好奇的眼神,便起身离开了。
我不知豆卢孺人支开从敏要单独跟我说些什么,心里满是疑虑。
她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在榻上的披衣,神色了然,开口道:「你是豫王心尖上的人,我本是不愿与你相交的,只如今……恐怕我也不能再避了。」
「豆卢孺人若是有话,直说便是了。」
她淡然一笑,神情几分清峻几分傲慢,「这些年,无论是夜闯东宫丶骊山汤泉,还是昨夜孝期专程看你,豫王为你破的规矩,着实出人意料。从前的豫王见微知着丶百毒不侵,可现在无论真假,无人不知你是他的软肋了。」
她说得语调轻盈,毫无起伏,我却听得心惊胆战。
那些年假装的情意绵绵,纵使从敏都未看得出,少与我相见的豆卢孺人又是如何得知的?假若她知道,那么天后……我不敢再想,惊慌地盯着她的眼睛。
「你放心,若非今日,我便烂在腹中的。只是我有交待你的话,如若不将此事讲出来,你未必信我。」她轻轻一笑,冷傲的脸上终于多了些许温和。
她的眼睛望着屋内气息撩人的薰香,缓缓开口,「你是新后的妹妹,又曾是废太子定过的妾室。可你如今是豫王府的人,命也是豫王救下的,就该一心一意丶投桃报李。」
豆卢氏轻飘飘的一段话,却字字掷地有声,可这些没来由的话,又从何说起呢?
我不解地看着她,半晌也未开口。
她却慢慢走近了我,用极微的声音在我耳边低语,「日后灾祸,若规避不及,保全自己丶回护至亲,已是难得。你的家在豫王府,新帝新后的家在大明宫。」
她言下之意,是让我少与阿姊有牵扯。她弯身握着我的腕让我答应她,绝不会有朝一日因为阿姊而累及豫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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