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宁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待最后一只碗洗净、放置于洗碗槽里慢慢沥干,他脱下橡胶手套,向家人交待了一声“我得回湄洲了”,便匆匆忙忙地赶往了楼下。
盛宁没有打伞,冒雨疾跑。身体条件不允许他剧烈运动,他只跑了几步路,便感肺病发作,胸腔里冒出一阵吓人的哮鸣音。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蒋贺之也抬眼望见了盛宁。两人都不管不顾地朝对方跑了过去,几乎撞了个满怀,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只能用亲吻和撕咬表达了。
他们边吻边说,同时开口:
“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还在?”
牛毛细雨送清辉,两个人默契地停下喘了口气儿,又再次叠着声儿以个嗔怪的语气问了对方:
“你怎么跑得这么急?”
“你怎么不在车里等?”
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一时间也回答不出什么,蒋贺之手捧盛宁的脸,不知是不是雨渐大了的关系,总觉得他在颤抖、在流泪,冰冷冰冷的一张脸上竟有滚烫的水珠。于是他又低头吻他,这里那里,一遍两遍,好像吻了这回就再没下回似的。
在更大的一阵雨落下来前,他们才互相抬手遮挡着回到车里。
又取纸巾互相擦拭对方发上、脸上的雨水,狂乱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盛宁也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姿态,说:“我自己回去就行,你明天还得去局里,一直迟到总不好。”
“这个时间打车都不容易了,我送你。”蒋贺之摇了摇头,顾自发动引擎,轰鸣一声。
大G穿透夜色,驶着驶着,两人便都觉得车内氛围不对劲,明明是相悦的一对儿,此刻却如陌生人共挤一个狭小空间,出声不对,沉默也不对。盛宁跑这一趟是为了闫立群“自杀”的案子,但今天正事一字未提,趁这会儿两人独处,总是要提一提的。他说:“你的老同学告诉我,受他们上级指示,闫立群的案子已被要求以‘自杀’定案,是不是觉得这种草率有点熟悉?我们先假设闫立群不是自杀,那能从他的死亡中获益最多的就是此次爱河大桥事故牵涉的一批湄洲官员,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只要把全部过错推到一个死人身上,就能最大程度降低整个事故对他们的影响。”在反腐案件中,常有“刑不上死者”这样的潜规则,弃车保帅,人死案消,剩下的腐败分子就能受死者“荫庇”从而逃脱法律制裁。可这个案子与陆建荣坠亡案太过相似,而陆建荣却是体制外的一名金融从业者,跟爱河大桥的事故八竿子打不着。盛宁不敢就常情妄断,沉吟片刻,又说:“如果真是湄洲某位官员雇凶杀人,只要爱河大桥的事故水落石出,就总有机会将这些作恶者一网打尽,我现在更担心的是,如果凶手与爱河大桥的事故无关……”
凶手不仅拥有出色的反侦察能力,其脑力及武力值也是个中佼佼,若混迹在洸湄两地的军队或警察队伍中,大海捞针就不容易了。
“你知道么,梅思危死了。”但蒋贺之的注意力却不在湄洲那桩案子上,他说,“就在我去探监的当天晚上,她被同一监室的其他女囚联手勒毙了。”
“我知道。”同在洸州司法系统,这么大的一桩新闻,怎么可能不知道。
蒋贺之始终目视前方道路,又问:“她临死前一直高唱着一首《草原女民兵》,你觉得她是在暗示些什么?”
默了片刻,盛宁才道:“不知道。”
“颐江公馆的案子确实移交出去了,”蒋贺之停顿一下,想说下去,“因为——”
“不该说的就别说了,”盛宁冷声打断对方,“注意纪律。”
为免爱人不快,蒋贺之果断沉默。
但车内的气氛更不对劲了,雨水在他们身上慢慢阴干,一股潮湿尖锐的寒意直刺骨髓。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认为徒手攀高楼杀人的是沈司鸿,是吗?这个怀疑情理之中,但是不可能。”作为嫌疑人的家属,他不能提前打探案子细节,却可以为自己的亲姐姐辩解一声。“因为沈司鸿被调去森林公安局后,在一次追捕盗猎者的任务中脊髓受了伤,医生诊断他下肢体运动功能障碍,雨天徒手攀高楼是做不到的。”
这番话实在不像出自“业务尖子”盛处长之口。蒋贺之没有直指对方感情用事,默了片刻才说:“以沈司鸿如今的地位,要伪造一份医生诊断简直易如反掌。何况,真要杀人也未必需要他亲自动手,他的身份很容易就能让他找到一把趁手的‘刀’。”
再说下去,两人都得违反纪律了,盛宁同样沉默。一路上,他们都没再出声,四野也格外的静。窗外是不断迅疾倒退的夜。车过洸湄交界之地,由于尚未开发,犹如途经一片废墟,松槐阴森,杂草半人多高。
儿子赶回湄洲办案,甘雪眼下就住儿子曾经住过的那间卧室。洗漱干净之后,女儿盛艺扶她上了床,又为她倒了水、递了药,说,医生关照过,这两个药你至少得继续服用6个月,下周我们还得再去复查一下。
甘雪很听女儿的话,以水送药,一仰头,都吞了下去。然后爬上了床,仰面躺倒。盛艺坐在母亲床边,替她把被子掖好,垂眼看着她闭目入睡,不多久就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便又起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沈司鸿还没走。
四目静静相接,盛艺用一种略带忧伤、略显空洞的眼神望着对方,好一会儿才问:“你要留宿吗?”
说着,她便坐在了自己的闺床上。她随手解下了绾着头发的一支古意十足的大发簪,轻轻拨弄一下,一头如瀑的黑色长发便泻了下来。她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了,却跟十几岁的样子无甚改变,甚至可能更美了。巴掌大小的一张脸,白得像一团雪,眉眼如此鲜媚,姿态如此柔靡,望着情人的目光是既期待,又哀怨。
这当然是一种暗示。他们已经许久没有亲近过了。在她十八岁成年的那个夜晚,她就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了他。他们约好了等她大学毕业就结婚,可偏偏那时她的父母与弟弟出了车祸,然后她就被命运的一只脏手死死扼住,一切都复杂起来了。
沈司鸿停在原地不动,只说:“你妈在隔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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