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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部分(第1页)

童霜威仔细听着,不禁又想:唉,沿江沿海怎么能不失呢?你这说的不是空话吗?问:“那第二件事呢?”

汪精卫神志似乎很不安定,周身摆动,雍容和穆的风度因为话说得激动而丧失了,说:“第二是交通。近来时时听人提及军事上的所谓流 动战游击战。但使用流动战,在环境上最需要的是交通不便,才可发挥效用。证之剿匪时代,当公路未开之时,此追彼窜,一方疲于奔命,一 方飘忽无常,及至公路既开,这种战法便不适用了。”

童霜威听汪精卫居然还讲“剿匪”,心里不禁一怔,想:是呀,虽说是国共又合作了,虽然这里电影院也在放映《平型关大捷》,八路军 、新四军也在汉口有了办事处,但在他们的心里共产党仍是“匪”,这是不变的呀!

汪精卫搓着他那两只白皙、绵软的手,他的手指长长的,手背上青筋缠结,说:“数年以来,公路网已经告成,善用之则以便于我之交通 ,不善用之则反以资敌。所以交通方面应十二分努力加以控制。”

童霜威暗想:他等于没有讲。似乎在出谋献策,实际是讲的泄气话。听了感到他泄气的话说得有劲,鼓气的话空空洞洞。就又问:“第三 件事呢?”

火炉里有块劣质煤在爆炸,“哔哔剥剥”的炸得很响。

汪精卫请童霜威用茶,自己也喝口茶润润嘴说:“第三是民众。三百年前,满洲以五百万人宰割我四万万人之众,惟一秘诀是以中国的钱 养中国的兵,来杀中国人。近来,敌人每到一处就急忙组织维持会、傀儡政府,即是偷此秘诀为其蓝本。”

童霜威忽然想到:唉,南陵县不知如何了?不知日寇如果到了南陵,王汉亭会不会干维持会?他奇怪自己为什么突然会这样想。

只听汪精卫在说:“颇闻有些左倾人士质问:‘为什么这次抗战,反不如北伐时之处处看见民众大会呢?’他们用共产党的腔调一直在叫 嚷,说国民党未发动民众,其实,抗战与北伐不同。北伐之意义,重任在政治,故热烈宣传最为必要。此次抗战,意义人人知道。故沉着工作 较之热烈宣传更为重要。乡村的民众,在中国占最多数。平日省吃俭用,勤劳生产,看似无知无识,实则一片天良。那些只唱高调不负责任的 人,只晓得民众大会,不看见民众的埋头工作,所以会发此疑问,不值一辩。以上三桩大事,必要努力做到,此次抗战才能持久。”

童霜威觉得越听越糊涂不清了,心里想:人都说汪精卫的口才好,可是他现在说话颠三倒四,看来心口不一。他怕人骂他是亲日派卖国贼 ,就只能心里一套、嘴上一套,心里想的和口里说的不同,就只能前后矛盾漏洞百出了。听得不满足,因此又说:“看来,首都在最近之将来 将要成为战场,最高军事当局是否要死守首都?”

汪精卫默默点头,周身摆动,两手搓个不停。他这种态度,过去童霜威偶尔也见过。战前由谢元嵩牵线同他见面的那次,也间或见过。但 今天他身摆手搓特别注目。看来,他内心是不安的。汪精卫先未做声,忽然又叹口气说:“唉,我这人呀,自己觉得有点像李鸿章。有些现实 ,应当清醒承认。‘蝮蛇在手,壮士折腕’,说话办事,不爱吞吞吐吐。只是有的人,心里未始不想做秦桧,脸上却要假装是岳飞,事情就不 好办了!”

童霜威听了,心里一惊,明白汪精卫讲的“有的人”指的是老蒋,装作不介意,反问:“近日报载,德国大使陶德曼赴京,将向蒋先生提 出中日休战条件,不知和平前途如何?”

汪精卫苦笑笑,先叹一口气,又叹一口气,搓着手,娓娓地说:“任何时候,和平总不能说是没有希望的。蒋先生其实也有渴望和解的心 情,这我是了解的。但任何事都有它的难处。仗已打到今天这种局面,要马上和下来恐怕不会那么容易。但这也不一定完全不可能……”说到 这里,又叹一口气,反问道:“啸天兄,你对当前时局有何看法?”

童霜威想:不打会亡国,打则总要好一些。战局实在太坏,南京保卫战眼看要开始,我方寸已乱,哪谈得到有什么正确的看法?你的低调 我不敢苟同,我也不想使你不快。因为不能不回答,就演戏似的说:“仗是已经在打了,中国人的抗战精神也已经表露出来了。汪先生刚才说 的:能牺牲才能持久,能持久才能得到最后胜利的话,我认为很有见地。如果日本人的条件可以接受,当然可以和;如果条件难以接受,那也 只有战了!”

汪精卫笑了一笑,笑容勉强,看得出对这番话并不赞赏,而且心神依然不宁,说:“是的,是的!”他那广东官话,把“是”念成“洗” ,却挽袖看了看手上的表。

童霜威看着他那勉强装出的笑容,又见他看表,不禁想:我这话本想说得圆滑些,以免得罪他。看来,还是得罪他了。见他看表,觉得这 无异是清朝时官场上的“端茶送客”,心里有点不快,却不愿自来一趟,因此转题说:“上次在南京时,多蒙关注,得在家乡当选国大代表。 现在国难当头,正是党国用人之际,我从安徽间关来到武汉,赋闲时间不长,却已有髀肉复生之叹,深望汪先生继续予以关照。”说这番话时 ,他是用叙旧的语调,表达了谢意,又抑制了自尊心才开口的。说着说着,脸上一阵一阵发热。

汪精卫礼貌地微微笑了,谦逊地点着头,两眼里有一种疲乏而心不在焉的神色,说:“以后借重!以后借重!”他的广东官话把“借重” 念得跟“甲虫”似的,也听不出他讲的是真心话还是应酬话,更听不出他讲的是客套话还是敷衍话,接着又听他说:“对了,我给你找于右任 院长。于先生他应当借重你的。我一定找他!一定找他!”

童霜威心里发闷,想:我是找你的!你怎么又把皮球踢给于大胡子了?真是政客!心里后悔自己刚才不该草率向汪精卫提什么“提携”的 请求,徒然讨个没趣,感到自己是有身份地位的人,这样太无骨气,自尊心受到刺激,不禁一阵脸红。见汪精卫忽然又看了一下手表,知道该 走了,决定告辞,说:“汪先生一定很忙!我就告辞了!”

汪精卫见他告辞,也不留客,解释说:“我十一点十分另有一个重要约会,就不留你多坐了!”他将“约会”念成了“鸭尾”,挺好笑的 。

他一解释,童霜威心里舒服了一点。握手告别时,顺便问了一句:“谢元嵩不知现在是否也在武汉?”

汪精卫点头说:“本来在,最近他要出任两广监察使。他已经先到广州去了。”

童霜威心里羡慕地想:谢元嵩真有办法!自然,他能有这种活动能力,同汪精卫的支持肯定是分不开的呀!他有靠山,我呢?我能靠谁? 他忽然感到今天来找汪精卫完全多余,毫无所得,徒然听汪精卫谈了一通低调。这些低调并未出乎他的意外。汪精卫这样的人,讲的必然是这 样的话,无论他如何闪烁其词,无论他如何心口不一,无论他如何前后矛盾,实际上弹的总是低调。悲观的低调,汪精卫从南京谈到了武汉, 有时以败军之将那种完全消极悲观的调子出现,有时又以赌徒式的那种极端的孤注一掷的姿态出现,使他极不受用。他心里同时也明白:今天 自己的谈话并未取得汪精卫的欢喜。由于未曾一味附和汪精卫的论调,甚至会得罪了他。他见汪精卫虽然谦恭并不亲热,并没有想多送几步的 意思,他更相信自己的感觉和判断是正确的了。

终于下了楼,心情历落地走出了中央银行阴冷的甬道和穹形的厅室,出了有宪兵把守的大门,到了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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