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在看了一阵书后,我沿着对角线来回转,随口哼起了《红灯记》中李玉和的唱段,风门咣的一下打开了。
“谁在唱?”问话的是武汉铁路局公安处的一个看守(当时铁路上的犯人批捕后就寄押在这里,铁路公安有个看守长年在这里上班)。
我停住了脚步看着他,没回答。
“是不是你?”他盯着我问。
我还是没吭声,心想我哼点样板戏你来逞什么能?
“我问你,你他妈的怎么不回答?用沉默来对抗?”见我不理他,他把门一下打开,用手指着我骂开了。
“我在唱样板戏。”
“样板戏是你唱的?”
“我怎么不能唱?”
“唷嗬,你还蛮硬气,你以为你是李玉和?”
“我是不是李玉和关你么事?”
“关我么事?你给我出来!”
我心里想,出来就出来,你这个铁路看守能把我么样?
“关我么事?让这家伙来告诉你,转过身来,把手放到后面。”被他押到了值班室,他从办公桌里拿出一副土铐子往桌子上一拍说。
土铐子是由两个小指粗的U型铁条和一根铁销组成,U型铁条的两端锤扁后钻有小孔,铁销一端有一帽另一端有一孔,有孔一端从两个U型铁条的小孔穿过后用一把锁管住,就组成了一个结结实实的正好能铐住双手的8字。土铐子都是锈迹斑斑,组成8字的两个圈的大小一般都是按手腕的粗细来的,刚上身时并不感到有什么特别的难受。戴上后我朝铁路看守看了一眼,不等他开口,转身出了值班室。
回到号子里,难友们一脸的同情,我倒是一脸的不在乎,虽然内心有点后悔,觉得同那个家伙顶撞没一点必要。
实际问题很快就来了。首先解溲要人帮忙,饭不够水来凑,每次开水一来,一千CC的大杯子我要喝上两杯半,这五斤水刚下肚不久,它进去了就得出来,在开口请别人帮忙时真有点不自在,自告别孩提时代后就再没让人碰过的最隐秘的宝贝要让别人帮着掏出来,想着就头皮发麻,但总不能尿在裤子里面,这隐私是没法顾了。开午饭了,得别人帮忙喂,大便得别人帮忙揩屁股,好在肚子里没什么东西,三天才拉得出一次大便。
这手铐像副慢性毒药,在两三个小时后慢慢开始了发威。人是不习惯把手放在背后的,自觉不自觉地总要把手拿到前面来,但这手铐绝对忠于职守,把你的双手牢牢地控制在它的势力范围内,没有一丝一毫的通融余地,在它铁面无私的管束之下,你的双腕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凡是敢与它发生磨擦的地方都开始出现了破损,可是这磨擦又不是你自己控制得了的,这难受当然就更不是以你的主观愿望为转移了。越难受你就越要动,越动你就越难受,你想摆脱它束缚的愿望越强烈你得到的疼痛就越钻心。在这皮肤的破损出现之前,那疼痛早已从骨髓深处开始了,双肩双胁双臂的疼痛结伴而来。这些疼痛不是间歇性的,自它出现后就顽强地吸附在你身上寸步不离,并且时时刻刻用让你透骨透心的方式提醒你它的存在。
开晚饭了,我不愿意再让人喂,想试一下能不能自己吃,就请难友把饭菜拌好后倒在水桶盖上,我弯下腰,说得直白一点就是像猪一样去拱,这餐饭就这样被我拱到肚子里去了,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有难友建议我是不是找那个“铁路”认个错,我摇了摇头。“铁路”至少来打开风门看过两次,我都没拿正眼看他。
老资格的难友说戴铐子第一夜是最难受的,要我得有点精神准备。他见过戴土铐的时间有长达十五天的,最后取下手铐时双手肿得像两个面包,肋间淤血,手腕处差不多可以看见骨头。我想起了曾经在深夜听到的呻吟,我会发出这样的呻吟么?
有人用度日如年来形容在牢房里时间的难熬,但用这句话来形容戴土铐子时的感受就远远不够了,这时的每一分钟都比一年还漫长。饥饿对人的折磨已经够难受的了,再来一份钻心的疼痛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在心里调侃自己:你不是从小就想当英雄吗?那些电影或小说中的英雄形象总是长时间地感动着你,并认为自己也一定会像他们那样有一付用特殊材料做成的硬骨头,你不是认为自己能对付任何精神和肉体上的折磨吗?滋味怎么样?不好受吧?如果英雄只是意味着最后的鲜花,那肯定天下人都会争着去做英雄了。
眼前的现实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做英雄的问题,而是做不做狗熊的问题。
再难熬的时间也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晚上9点钟睡觉铃响了,难友们摊开了铺盖,准备睡觉。白天有人同你聊聊,注意力多少可以分散一点,时间要好过一些,现在我要一个人面对这漫长寒冷的黑夜了。有难友不无关照地说,我们要睡了,你晚上有么事就喊一下。他说这话肯定是有过切身体会。他们帮我把被子整成一个有斜坡的大枕头,告诉我太困的时候可以侧着身子躺一下。
双臂紧贴着双肋已十多个小时,看不到自己的双手现在是个什么模样,恐怕已有点肿了。我努力活动自己的手指,想改善一下双手的血液循环,不知道是否徒劳无功并且冤枉增加一些痛苦。时值寒冬,深夜12点钟后寒气开始发威,首先是双脚冷得生疼,只有在走动中才能稍稍缓解一下,并且还只是心理上的。双手早已丧失了对冷暖的感觉,除了疼以外什么都不知道。看来还是缺乏经验,没有挑一个暖和一点的日子戴这该死的手铐,天气暖和时身上的衣服单簿一些,手臂可以稍稍活动一下,不至于像总有人拿斧头在不断砍你的双肩;双脚也不至于跟着凑热闹,随着寒气用刺骨的痛让你不知道顾哪头好;还有虽然你逃避不了饥饿的折磨,但不至于感觉热量正一点点从你身上消失,寒冷从外面慢慢浸入你内腑,又从你骨髓深处慢慢控制你全身,乃至要控制你思维的那种绝望。
我有发出呻吟的欲望,那样也许可以缓解一下感受到的痛苦,但想到在看守眼里这呻吟不仅表明你知道了这手铐的厉害,而且还是你讨饶的方式,这呻吟我就发不出来。别人能挺十五天,我一天都不能坚持么?
换班的看守来查号子了,他明知故问地说怎么还不睡呀,我不遮掩地告诉他:疼,不能睡。他不再说什么,走开了。
我在号子里慢慢转着,尽量避免发出声响。这号子宽约3米,深约3。5米,里面的2米是床,离地面大约70公分高。外面的一部分是活动区,在放了一些杂物后,可供走动的地方并不大,必须小心才不会因碰到什么而发出声响。我不愿意在此时惊扰同室难友的睡眠,虽然也有做噩梦的时候,但睡眠是唯一可以逃避现实的方式,你不仅可以忘记饥饿,还可以在肉林酒池里尽情享受,可以在睡梦里恢复自由身,可以和你的至亲好友携手同游。现在这些难友会做些什么样的梦呢?从他们的表情上能看出来吗?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朝睡眠中的难友看了看。
从没有观察过人在睡梦中的模样,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怪异,不能细看,更不能细想,不然会有在看一部悬念无穷、危机四伏的恐怖片的感觉。但越是要自己不要细看不要细想,就越是忍不住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去细看去细想。
难友A蹙着眉头,睡不了多久就会翻身改变一下姿势,有时改变姿势显得很艰难,好像是竭尽全力的挣扎,但不论是翻过去还是复过来,他始终没有能摆脱他极力想摆脱的什么,眉头始终没有舒展开。
难友B张着一张大嘴,仰面朝天一动不动地躺着,眼睛似闭非闭,俗话说大睡如小死,他惨白浮肿的脸上显出一种死人般的模样,尽管他的呼吸声告诉我这是一个有生命的躯体,但我还是有一种与死尸为伴的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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