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响了。
在看守所里,钥匙相互撞击时发出的声音是最动人心魄的音乐,每个关在里面的人都希望那钥匙的声响是冲着自己来的,特别是有可能解决问题的人,钥匙的响声足以让他肾上腺素的分泌突然加快,甚至使心脏狂跳不已。钥匙声越来越近,已这么晚了,会是什么事呢?隔壁的门开了,听见分管我们这几个号子的看守说给你们透透风,放老实点,坐着别动。
原来是这样,真感谢他在这个时候能想到我们。接着到了我们门口,在牢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哇,只觉得一股凉风扑面而来,那种透心的舒坦,就像在水里憋到了最后一刻时突然被送到了水面,那种恍若重生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我敢肯定这就是从地狱到天堂的感觉。在饱受了一个星期的高温煎熬后,一点凉爽的空气就令人飘飘欲仙,并且这凉爽只是相对我们在里面的感觉而言,那看守站在门外,他却是汗流不已,尽管他拿一把大蒲扇摇个不停,显然此时的气温仍是高得可怕。人们在对幸福的感觉上悬殊有多大啊,老祖宗说得真是绝:存在决定意识。老王的神色好多了,我把馒头递给他,他慢慢地啃起来。也许就是这一个小时的通风,让老王过了这一关。人生有几多难关就是在别人不经意的举手之间得以过去的,真是要常怀感激的心。
老王是一个性情中人,是我在狱中碰到的最有个性的人之一。
一开始有人喊他王老,他不乐意,说我有那么老吗?大家就喊他老王或者王老头。他和叶老不一样,叶老是一个做学问搞技术的人,思维缜密,治学严谨,博闻强记,一生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了医学上。如果不是因哪根神经被触动发了一通出格的议论,并且又恰恰碰到一个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告发了他的助手,他会安安稳稳地做他的学问,并且会以自己医术上的精深造诣获得普遍的尊重。老王不同,他调侃自已说当年就没有做过一天好学生。说父亲是个土老财,为了让儿子在外面见点世面,把在家乡读了几年私塾的他托付给同宗的一个表哥带到了上海,本指望他在上海找个学校学几年经济,在学有所成后好子承父业,让这个家能升格成为受人尊敬的洋财主。谁知这表哥生性好玩,告诉他日本有男女同浴的温泉,想到日本去享受那异国的风情,在上海没呆几天两个人就上了一艘去日本的船,稀里胡涂到了日本。他说他第一次去男女同浴的温泉出尽了洋像,完全没想到进去容易出来难,十七、八岁的他正血气方刚,一见到一丝不挂的日本女人,他那男人的宝贝就不肯休息片刻,一直兴奋地挺立着。太难为情了,为遮掩自己的不雅,他就一直蹲在池子里不敢动,直等到人差不多走光后才从池子里出来。
当时有一大批怀着各式各样理想和目标的有志青年在日本求学。同样年轻的他几年下来,书读得不尽如人意,朋友却交结了一大帮,后来这帮朋友走上了不同的路,其中共产党、国民党、从政、经商、带兵,干什么的人都有。回国后,经商是他的主业,或者说只是他的谋生手段,汉口民生公司就有他的股份,但他还是对交朋结友,游山玩水情有独钟,国共两党的不少大人物他都有交往,社会关系太复杂,这次清理阶级队伍的台风把他刮了进来。到监狱来找他外调的很多,每次都是军管会的一个大胖子亲自来提他,估计问的问题层次都不会低,什么内容他很少说,我也不问。唯一一次我知道的是外调山西省委的一个副书记。
老王是我在漫长的铁窗生涯里,断断续续保持了最长时间友谊的人。第一次碰面时他的年龄整整是我的三倍,他丰富的人生阅历、充满智慧的感悟、亦庄亦谐的生活态度很能吸引人。我俩经常在一起半探讨半争论一些五花八门的问题,两个人都有点各执已见,不过这样在讨论中我们能更好地整理自己的思想,自觉不自觉地吸取对方言谈中合理的内核。既打发了时间又思考了问题,一举两得。他说他不怎么关心政治,更不热衷官场,曾有机会做官他放弃了,只是忘情于山水,这些话一开始我相信。
“八一渡江”虽然已经过去一年了,那些生命被窒息的年轻躯体还是不时出现在我脑海里。我没法忘记那些在造反派刚刚胜利不到一个星期就躺在冰冷的石板上、七孔流血的年轻面孔。我总觉得那数以百计的在最不该熄灭的时候熄灭了的生命之火,应该留给我们一点沉重的思考。这天下午和他聊起了这个话题。
“老王,你听说‘八一渡江’没有?”
“这么大的事怎么没听说,对,今天刚好是一年整,听说死了好些人,全都是学生伢。究竟死了多少人你清不清楚?”
“我也不清楚准确的数字,只能大概的估算一下。我是第二天还是第三天开始去江边看的记不准了,反正一听说在打捞尸体后我就骑车赶到了渡江大军下水的地方,有三、四个人在那里打捞,江边有十来具尸体,有的鼻下、嘴角看得到血迹。听见有人在那里议论:有次一篙子就弄起来一串五、六个你抱着我的腰我抱着你的腿的学生,其状惨不忍睹。隔几个小时殡仪馆就来车把打捞上来的尸体拉走。学校离那里不远,后来接连几天我都要骑车去看看,有一种要去送送他们的冲动。每次去江边都看见有年轻得令人心悸的尸体躺着,我直接看到的就有大几十人,最保守的估计一共也要有一百多人。我听过一个数字是三百多人,好像是有人到殡仪馆去看过后知道的。”
“怎么会死这多人?是不是有人捣鬼?”
“有这种说法,不过我觉得这种可能性极小。“八一渡江”我在现场,当时混乱的状况看得清清楚楚,根本不用谁来捣鬼。渡江指挥部没有周全的安排和必要的应急措施,现场指挥完全处于瘫痪状态,成千上万的人堆在那一块,不死人那才怪,只不过没想到死了那么多的人,现在想起来都后怕。”
“你在现场?”
“我在现场,当时我带领学校一百七、八十人的队伍准备渡江。”
“你们学校没死人吧?”
“老天爷保佑,没出一个意外。要不然我真没法交待。”
“当时是么样一个情况?。”
“我只能把我晓得的说一下。因为红十月的名气,我们的队伍就排到仪仗队后面。按照要求,渡江的队伍都到得很早,但不知为什么迟迟不见动静。你想想八月初武汉的气温有多高,此时正是火炉武汉一年气温的最高点,逐渐炽热的阳光让渡江的队伍开始躁动不安,好不容易有了动静,却是头头脑脑们的讲话,一讲就讲个不停。张三讲了李四讲,李四讲了王五讲,个个都要借这个机会露一下脸,如果只是简短说两句也正常,但都要表现自己的滔滔不绝的口才和对全国乃至全世界大事都了然于心的眼界,全然没有考虑下面人的感受和可能造成的可怕后果。当总算熬到一句“横渡长江现在开始”的话出来,那早已压抑到了极限的躁动一下子爆发出来,前面的人还没有下水,后面的人就已涌上去,主席台的铁护栏都被挤断,我认识的湖北大学的何一华当时坐在主席台上,结果被挤到江里淹死,他在运动初期是湖大很有名气的‘一小撮’,你说可惜不可惜。”
当时还不知道前面发生的情况,只是感到渡江已没有了指挥,各行其是,完全乱了套。我想了解一下究竟怎么样了,叫队伍在原地不动,一个人四处钻,但人太多,挤在里面根本看不出个名堂。水火无情,一两百人的性命在自己手里,却不知道这支队伍是处在一种什么样的环境中,你说急不急人?当时急得浑身汗直炸,一股巨大的压力让自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情急之中,想到了最近的制高点——长江大桥,于是一口气爬上了大桥,在大桥上才看清渡江下水处的人都摞起来了。那些渡江的人就像堆在一条巨型传送带上,被不停地往水里送,前面的人还没浮出水面后面的人就压了上去,真不知被推下水后还有没有浮出水面的机会,太恐怖了。不跳出那个圈子还真看不清自己的处境。我亡命地跑下来找自己的队伍,生怕巨大的人流把他们卷到了下水处。红十月人的素质真不错,叫不动就没有一个人动,后面的队伍都跑到前面去了,他们一直坐在那里等我。顾不得说那多了,开口就要带队伍走。有人因不了解情况还不想动,我哨子一吹,红十月的旗帜一举,队伍拉到了平湖门,在那里下的水。选择平湖门下水,红十月是第一支队伍,后来陆陆续续有不少队伍来这里下水。在下水前我要求大家要尽可能地保持队形,这样有什么意外时能相互照应,但下水后根本做不到,我的心一直悬着,直到第二天知道全部同学都平安时,心里才一块石头落了地。”
“原来是这样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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