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满肚子的恶言恶语无法说,不敢说,在那混乱的一夜中,怜枝不知自己是在何时失去的知觉,疲累地昏了过去。
也许是因为太委屈,或者太难过了,又或许是因为他真的太想家了,总之,沈怜枝梦到了陆景策。
他梦到了自己与陆景策初识那日。
八岁之前,内务府总是克扣沈怜枝的月银,那真是一段叫人不愿意回忆的日子,怜枝在寒凉中入睡,在火烧火燎般的饥饿感中被迫醒来。
往往天还没亮,他便会带着小安子偷偷地跑到御膳房,御膳房中有个厨娘待他很好,偶尔遇上她当值,便会趁人不注意偷偷地塞东西给他吃。
只是怜枝的运道总是这样糟糕,还没吃几天饱饭,厨娘便被拨走了,替了她的是个满脸横肉的胖厨子。
他见怜枝瘦瘦小小,衣着也不金贵,鼻孔简直要长到头顶上去了,挥着刚从油锅里捞出来的勺子赶怜枝,甩出来的油点子溅在露出的瘦白手臂上,顷刻红起一大片。
“去,去!”胖厨子并不理会他的哀戚恳求,只是冷漠地要将他们赶走。
怜枝殷殷哭道:“给一个剩下来的馍馍就好了,求你……”
“你还要闹事是不是?哪里来的老鼠,去!”
沈怜枝饿着肚子与他闹了一通,不仅没讨到吃的,手臂上还被烫红了,小安子用手指尖碰了一下他的伤处边缘,小声地问道:“殿下,痛吗?”
沈怜枝吸了吸鼻子,红着眼摇了摇头,他只觉万分难过——小安子叫他殿下,可是这皇宫里,有谁真的将他当作皇子?连一个厨子都能欺负他。
天快亮了,他羞于让任何人见着自己此时的狼狈模样,哪怕是小安子。
怜枝不顾身后小安子的呼喊,两条腿迈得飞快,不知不觉便将小安子甩在了身后,又在无知无觉中跑到了尚书房的窗边。
尚书房是其余几位皇兄晨起念书的地方,怜枝时而听得皇兄们在抱怨功课,暗暗咒骂那些诘屈聱牙的文章——怜枝总是无法切身体会他们的愤愤不平。
毕竟,尚书房内甚至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怜枝踮起脚趴在窗沿上,夫子坐在最前面,捧着一本书摇头晃脑地念,怜枝听不懂他在念什么,内心却还是克制不住地升起一股向往。
于是他也跟着一起念,“…溥博如天,渊泉如……啊!”(注1
还没跟着说完,沈怜枝额角便蓦然一痛,他捂着脑袋,将落在自己身边的那颗玉坠踢开了,又皱着眉头望向那玉坠子飞来的方向,只与那人对视一眼,他便克制不住两腿发抖。
“大……大皇兄……”怜枝惴惴不安地与那人道。
大皇子是中宫所出,深得皇帝喜爱,有望被立为太子,他也仗着自己身份尊贵,深受宠爱而在宫中作威作福,平日里最爱捏的软柿子便是沈怜枝这个幼弟。
怜枝平日都是绕着他走的,这尚书房,也是能不来便不来,今日实在是心中向往,这才忘了还有这么一尊瘟神坐在里头。
正巧夫子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梨木椅被拖拽的声音传开来,沈怜枝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了,兔子一样地往反方向蹦——可惜还是慢了一步。
“疼……大皇兄,我不是故意过来的,疼……”怜枝的左耳朵被一股力道猛然拧起,几乎要被这力道给拽的离地。
大他四岁的大皇子眼中流露着纯然的恶意,面对怜枝的求饶,他丝毫没有手软,反倒是更用力些,“你这不男不女的妖怪,本殿下告诉过你吧,不准你出现在本殿下面前,嗯?”
“大皇兄,我知错了……啊啊啊!”
“谁准你叫我皇兄?你算什么东西,你这妖……呃!”
硬物相碰的沉闷磕声在沈怜枝耳畔响起,而后大皇子倏然松开了手,怜枝跌在地上,一身狼狈。
他的眼泪悬在睫上,要坠不坠,而下一刻,沈怜枝便被另一双手扶了起来,他闻到一股清淡的香气,故而被引着抬起头——沈怜枝慢慢地睁大了眼睛。
他以为自己看到了菩萨身边的金童。
“你就是四殿下吧?”那看着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哥哥端详了他一会,继而对怜枝笑了笑,又指了指自己,“我是陆景策,华阳府的陆景策。”
后面那一句解释实在多余,谁都不认得四殿下沈怜枝,谁都认得老佛爷的掌中宝陆小世子,只是这么多年,怜枝连见他一面的机会也不曾有过。
他觉得陆景策比传言中更好看,更金贵。
怜枝不免有些自惭形秽地低下头来,只是陆景策又极快地捧起他的面颊,晨曦之下,对他柔和笑着的陆景策之于小小的、可怜的沈怜枝有着无限的吸引力。
“不要哭呀。”陆景策轻轻地对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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