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叔说到这里,探头看看门里边,没见到老太婆的身影,便转过脸压低声音对石语说:&ldo;不瞒你讲,我也在她身上用掉过几张舞票。这种地方档次高了一点,进门就要几块银洋钱……&rdo;
石语不禁对老爷叔刮目相看,看来他也是属于老克勒一类。本来也是,这里的两条弄堂,从前住得起的都是&ldo;先生&rdo;以上的档次。印象中好像老爷叔从来没有当过写字间先生或者做过什么生意,大约也是靠父兄的牌头过了几年好日子。
果然,老爷叔抬头看看房子,感慨地说:&ldo;从前我家里也风光过的,我老爹&lso;顶&rso;下来这幢房子,用掉十根条子呢,都是大黄鱼。&rdo;
石语知道,&ldo;大黄鱼&rdo;是指十两一根的金条。现在,杂物堆里照片上那个带着风尘气的女子是谁,石语已经基本上明白了。
&ldo;唐德鸿建筑材料买便宜货,造房子偷工减料已经习惯了,当然自己的房子除外。这次讨曼卿做小老婆也是捡便宜货,没想到做了笔蚀本生意。这种舞女做梦也想给老板们做小,只是没几个如愿的。就是红舞女,头牌,嫁名门小开,嫁大亨,也只好做做姨太太。本来大家想曼卿差不多是落脚货了,进唐公馆当姨太太还不像中了头彩一样,有啥&lso;标劲&rso;好摆的?谁料得到曼卿进门没几天就开始作天作地,头一桩是在做衣裳上头发作。&rdo;
老爷叔端起茶杯吃一口茶,清了清喉咙。石语又递上一支香烟,这次老爷叔把它夹在了右耳上。
&ldo;唐德鸿想拍新姨太马屁,过门后带她去&lso;朋街&rso;做了一批衣裳,结果马屁拍到马脚上。照理说&lso;朋街&rso;名气算是响的,开始她也蛮开心,谁知道后来看到唐家少奶奶到静安寺路greenhoe去做衣裳,立时就对唐德鸿&lso;上腔&rso;,吵得天翻地覆。曼卿啥辰光穿过这种上档子的货色?只是做舞女的,好货见识过不少‐‐当然是人家身上的。&rdo;
作者:又梦江南回复日期:2005-12-919:43:00159
老爷叔停下,示意妻子给两人的茶杯里添上水。老太太放下个小凳子开始拣菜。
&ldo;唐德鸿的儿子唐泽元年纪和曼卿差不多,凭空给他添个小娘,再加上曼卿一进门就&lso;上腔&rso;,借的因头还是泽元老婆做衣裳‐‐本来这是和她浑身不搭界的事情,你讲胸闷吧?当时泽元太太一气之下回了娘家。她也是好人家出身,又是圣玛利亚毕业的,和舞女姨娘寻相骂还觉得自己跌身份,干脆避避开。泽元本来脾气蛮好,这次也火大了,他不和姨娘吵,跑到老爹老娘面前去发脾气。
&ldo;唐家说起来是大户人家,到底发达没多少年,规矩也不大,这种时候就更加没啥规矩好讲了。大太太心痛儿子,再加本来就对唐德鸿讨小老婆一肚皮气,立时借题发挥,说她自己也只在&lso;朋街&rso;做做出客衣裳,曼卿有啥好作的?做儿媳妇的是好人家出身,娘家带来的嫁妆铜钱也好,自己的私房钱也好,在啥地方做衣裳和曼卿搭界吗?
&ldo;曼卿是什么角色?她觉得大太太说别人&lso;好人家出身&rso;是话里带骨头,暗指自己出身低贱,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当场气得双脚跳,寻死觅活。
&ldo;大太太又骂唐德鸿老不正经,娶进门一个扫帚星。唐德鸿是两头受气,精明一世的人,对两个老婆一点办法也没有。
&ldo;唐家下人也是势利眼,辨得出哪边势力大,原先肚皮里就对舞女姨太太看不起,现在看见主人家的态度,更是对姨太太轻慢起来,私下里还拿曼卿不上台面的举止当笑话谈,走出37号就对隔壁邻舍讲,巴不得全上海的人都晓得。唐家佣人里金嫂算是个角色,从她爷娘开始就在唐家做,一直到今天她还在37号,唐家从香港给她寄钞票。实际上金嫂从前就等于是唐家的管家,太太面前得宠得不得了,权力不小。她也会看山水,一向照大太太意思行事,晓得应该巴结谁,怠慢谁。唐家亲戚朋友不少,对哪家热络,对哪家冷淡,她最拎得清,所以一班穷亲眷也要看她脸色。
&ldo;曼卿这人就有点拎不清,也算是小人得志吧,进了唐公馆就当自己是主人了,只要唐德鸿宠她就可以作天作地。不过金嫂她们不买帐,从来不真正拿她当主人家待,在背后金嫂对曼卿的称呼是&lso;仙乐斯的&rso;。明里暗里,曼卿经常被金嫂一帮弄得没有落场势‐‐当然背后是大太太撑腰。&rdo;
石语不失时机地给老爷叔点燃第四根香烟,好像没看到他耳朵上还夹着一支。老爷叔讲得有点吃力,便一口烟一口茶,稍稍休息片刻。
石语能想象得出曼卿在唐家的处境。这个货腰女郎出身的姨太太,嫁进唐公馆后竭力想争得自己的地位,维护自己的面子,却以最没道理的方式挑选了一个最不合式的理由发难,反而令自己的处境越发艰难,而从很大程度上来说,这该怪她咎由自取。不过话又说回来,以她的教养,还有一向所处的环境,她还能用什么方式来适应这个新的身份呢?
他仿佛看到照片上那个烟视媚行的女子,穿一袭花色艳丽的旗袍,鞋跟细而长的皮鞋上夸张地缀着水钻,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一缕淡淡的青烟升起在她指缝间的香烟上,高高的颧骨上方那一对眼睛中,流露出的是风尘、市井和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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