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城九重内,帝城万寿门。空手拨关键,赤脚登昆仑。”
开始焚香了,举行向自法师奉上谢恩香的嗣法香仪式。过去的禅宗从不囿于惯例,反而十分重视个人领悟的源流,在那个时代,与其说是师父选定弟子,倒不如说是弟子选定师父。弟子不只接受最开始所拜的师父,还会接受其他各方面的师父以证明悟道的熟练程度,而且还一定要在献嗣法香时,解释的佛法妙语中将自己内心拟继承其法的师父的姓名公布于众。
我一面观看这种令人愉快的焚香仪式,一面深思:要是我继嗣鹿苑寺,当要献嗣香时,能依据惯例宣布老师的名字吗?我可能会打破七百年来的惯例,宣布出其他名字吧。初春的下午,方丈室内有些寒冷,室内充斥着五种香的香气,佛具后面摆放着的闪光的璎珞、主佛像背后环绕着的耀眼的光环、并排坐着的僧侣们的袈裟的色彩……我想象着如果有一天我也可以去那个地方点燃嗣法香……我在心中描绘着我变成了新任住持的形象。
……就在此时,我可能在初春寒冷的空气的鼓舞下,用同样存在于人世间的耳目一新的背叛糟蹋这种习惯。只怕在座的各位僧人会在惊讶到瞠目结舌、气愤之余脸色也变得惨白吧。我不想说老师的名字。我要讲出其他人的名字……其他人的名字?然而,谁是真正省悟的师父呢?谁又是真正嗣法的师父呢?我结结巴巴地讲,这另外的名字因为口吃,无法轻易地讲出来。这个名字可能被结结巴巴地说成“美”,又或是说成“虚无”吧。因此而引发了哄堂大笑。我在这笑声中呆然不动……
……忽然,我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作为侍僧,我将老师该做的事全都协助完成了。对侍僧来说,出席这样的仪式原本是可引以为豪的,然而当日的主宾却是鹿苑寺的住持。主宾嗣香结束之后,必须要敲打一下白槌,用来证明新任住持并不是赝浮屠,意思就是并不是冒牌的和尚。
老师开始念诵:
法筵龙象众,
当观第一义。
刚讲完话,他便重重地敲打了一下白槌。通过这回荡在方丈室中的响声,我又了解到老师手握的权力是多么有效。
我难以忍受老师那无休止的沉默的放任。只要我还存有一丝人的感情,便无法不期待获得对方相应的感情,不管是爱还是恨。
只要有机会便窥探老师的脸色,这早已变成了我的一种令人同情的习惯,不过在这习惯中没有浮现出一丝特殊的感情。这样的毫无表情也不算冷漠。即使这代表着一种侮辱,也并非针对我自己,而是针对更加普遍的东西,比如针对的是普通的人性或者各种抽象的概念。
从此,我决定强行让自己不断想象老师那像极了动物的脑袋以及丑陋的身体。想象着他排便的样子,甚至想象他和穿着褐红色大衣的女人同床共枕的样子。想象着他那无表情放松了下来,他那快感放松了下来,脸上浮现出看似欢笑又看似很痛苦的表情。
他那光滑且柔软的肌肉,和同样光滑且柔软的女子的肌肉相融合,几乎无法分辨出来了。老师的大肚子,和女人的大肚子相互挤压着……不过匪夷所思的是,不管我有着多么丰富的想象力,都会立刻将老师的无表情与排便和交配等动物性的表情联系起来,不存在填补其间隙的东西。日常的细腻感情色彩如同彩虹一样,不是充满天宇,而是一个一个通过一个极端朝着另一个极端变形。要说只存在罕见地关联其间的东西、罕见地带有一丝线索的东西,也就只是那一刹那讲出的非常粗俗的呵斥:“浑蛋!你是跟踪我吗?”
不想再想了,也不想再等了,最终我变成了被困在欲求中的俘虏,希望哪怕只有一次,也要清楚地捕捉到老师那可恶的面孔。最终,我想到了这样一个诡计:我猖狂且稚气满满,虽然心里很清楚对我没有好处,但我却已经无法克制自己,甚至顾不上这样的恶作剧会让老师更加误会我了。
我去学校向柏木打听店铺的地点与名称。柏木什么都没问便跟我讲了。我当天就赶到了店铺,眼前是数不胜数的如同明信片大小的祇园名妓的照片。
猛一看,经过人工化妆之后的女人的脸都差不多;仔细一看,却能够观察出她们性格之间微小的差别。从白粉胭脂相同的假面具中,阴暗与明朗,机灵的智慧与漂亮的愚蠢,不开心与无止境的开心,不幸与幸运等五彩缤纷的色调活灵活现。我费了半天劲儿才找出来我想要的那一张。这张照片经过店里灿烂的灯光的照耀,它的亮光纸面闪闪发光,差点就让我错失了它。但是,拿到手里之后,照片便不再反光,我便看到了穿着褐红色大衣的女人的面孔。
“这张我要了!”我告诉店员。
我怎么会变得如此大胆?这是不可思议的。它与我实施这项计划后的异常开心,与我难以形容的喜悦而振奋的这种不可思议,是彼此对照的。我原本是想趁老师离开时偷偷地做,而不让他发现是谁。然而,此时,我被一股激昂的热情所驱使,因此我选择了让他清楚地知道做这件事的人正是我这样危险的办法。
迄今为止,我还要往老师房间里送晨报。三月还有一丝凉意的早晨,我像平日一样去大门口拿报纸。我从怀里掏出祇园艺妓的照片,放到了其中的一张报纸中,此时我心潮澎湃。
前院环车道中间那些四周用树篱围起来的铁树,在朝阳的照耀下,那枝干粗糙的表皮勾勒出鲜明的轮廓。有一株小菩提树种在左侧,四五只晚归的黄雀在它的枝丫上落了下来,啁啾鸣啭,听起来好像搓念珠的声音。我没想到这时还有黄雀。在阳光照耀的枝头移动着它那纤细的黄色胸毛,的确是黄雀。前院的地上全都是石沙子,静悄悄的。
我粗略地擦拭打扫之后,小心地走过很多地方都被打湿了的走廊,防止脚被打湿。大书院老师房间的拉门还未打开。早晨比较早地过来,拉门的白色看起来分外明亮。
我在廊道上跪坐下来,如平日里一般高声地喊道:
“打扰了!”
听到老师的回应,我就打开拉门向里走了进去,轻轻地将叠好的报纸放在书桌的一角。老师低着头在看书,并未看我……我从房间退出来,关上了拉门,强装镇定,淡定地从走廊走回自己的房间。
上学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自己的房间中坐着,任由心脏越发强烈地跳动着。在这之前,我从未心存希望等待着什么。现在分明就是期待老师的憎恨才做出这样的事,没想到我却在心中想象着充满了人与人之间彼此理解的戏剧性的热情的画面。
可能老师会突然出现在我的房间中,原谅我吧?我要是得到原谅,可能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如同鹤川的日常那般,干净到完美的明朗。老师和我可能会拥抱彼此,感叹太晚理解彼此了吧。毋庸置疑,保留下来的只有这一点而已。
虽然时间短暂,我也搞不明白我怎么会热衷于这样离谱的幻想呢?冷静下来再思考,我是希望依靠这种乏味的无知的行动让老师发怒,令他将我的名字从继承住持的候选人名单中剔除,从而永远无法担任金阁寺的主人吗?此时,我甚至将我长久以来对金阁的那份执着抛到了脑后。
我只顾竖起耳朵倾听大书院老师房间中的声音,但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我心想:这次是对老师抑制不住的怒火以及勃然大怒的等待。即使被拳脚相加,最后被打到流血,我也无怨无悔。
然而,大书院那边仍没有一丝动静,悄无声息的……
那天早上,终于到了上学时间,从鹿苑寺往外走时,我身心俱疲,极其颓废。上课也无法听进去,回答老师也是驴唇不对马嘴,引得哄堂大笑。只有柏木毫不在乎地眺望着远方。毋庸置疑,他早已察觉到我内心的这场戏。
返回寺院之后,也没有出现丝毫变化。今天和明天都不可能出现任何差别和悬殊了,这一点构成了寺院生活的阴暗以及带着霉味的永恒。今天恰好是每月两次讲授教典课中的一天,全寺院的人都要集中到老师的起居室中听讲。我相信,老师可能会借着对“无门关”这一课的讲述在众人面前责问我。
我坚信如此,是因为:今晚上课时,我将面对老师坐着,这与我的性格非常不相符。但是,我自己感觉这应该属于一种男性的勇气。那么,老师便会相应地表现出来男性的美德,打破伪善,在全寺院的人面前将自己的行径坦白,然后再责问我卑劣的行径。
……寺院的众僧将“无门关”讲义拿在手中,聚集在昏暗的灯光下。夜晚寒冷,老师只将一个小手炉放在身边。能够听到他抽鼻涕的声音。低着头的老老少少的脸孔影影绰绰,每张脸上都浮现出莫名的有气无力的表情。新收的弟子,白天在一所学校担任小学教师,他的近视眼镜时不时地从他瘦削的鼻梁上向下滑落。
只有我一人精力四射。起码我是这样认为的。老师翻开讲义,环视了一下众人。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老师的目光。因为我想让他看到,我是坚决不会低头的。不过,我并未在老师那双四周都是松弛的皱纹的眼睛中发现丝毫让我感兴趣的神情,他把目光从我身上向紧挨着我的别人脸上转移。
课程开始了。我只等着他讲到哪个地方时突然向我提问。我竖起耳朵听着。老师高亢的声音持续传来,但没有一句发自他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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