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决定到游泳池学蛙泳。莉迪亚还没学过游泳,所以,詹姆斯下午把她寄放在街对面的艾伦夫人家。过去的一周,他一直想和内斯度过一些父子独享的时间。他甚至想好了游泳课的开场白:胳膊一直放在水下,向外蹬腿,像这样。虽然詹姆斯本人在高中时是游泳运动员,但他没有得过奖牌;当其他人钻进获奖者的车里,去享用汉堡和奶昔以示庆贺时,他只能独自回家。现在,詹姆斯觉得内斯可能具备同样的游泳天赋,虽然他个子矮,但身体结实强壮。去年夏天的游泳课上,内斯学会了自由泳和漂浮,已经能游着从水底穿过游泳池。詹姆斯觉得,到了高中,内斯就会成为游泳队的明星、奖牌的包揽者、游泳比赛的王牌。赢得比赛之后,他将开车请大家吃饭——或者去做七十年代孩子们喜欢做的事情来庆祝。
那个星期六,他们来到泳池边,浅水区全是些玩“马可波罗”①的孩子;深水区有两个划水的大人。还没有地方练习蛙泳。詹姆斯推推儿子:“先进去和大家玩,等着泳池空出来。”
“非得去吗?”内斯摆弄着毛巾的边缘。那群孩子里面,他就认识杰克。杰克家搬到街上才一个月。虽然那时内斯还没开始讨厌杰克,但已经感觉到他们不会成为朋友。七岁的杰克长得又高又瘦,满脸雀斑,胆大妄为,目空一切。詹姆斯对小孩子之间的气氛并不敏感,儿子的羞怯和迟疑激怒了他,他心目中的那个自信的年轻人一下子缩小成紧张的小男孩,瘦弱、矮小、像个驼背一样畏畏缩缩。尽管他不愿承认,内斯——那个扭着腿,一只脚踩在另一只脚上的小家伙——让他想起了自己这么大的时候。
“我们是来游泳的,”詹姆斯说,“艾伦夫人看着你妹妹,好让你能学习蛙泳,内斯。不要浪费大家的时间。”他用力拽掉儿子手中的毛巾,坚决地领着他走向水池边,紧逼着他,直到儿子滑进水里。他随后在池边的空地上坐下来,把别人扔在那里的脚蹼和护目镜推到一边。这对他有好处,詹姆斯想。他需要学学怎么交朋友。
内斯和其他孩子绕着一个女孩游,她正在闭着眼睛捉人。他用脚尖踩着水,以便让脑袋浮在水面之上。詹姆斯花了几分钟才认出杰克,霎时,充满嫉妒的羡慕涌上心头。杰克游得很棒,姿态从容自信,动作优美,在孩子群中非常显眼。他一定是自己走过来的,詹姆斯想;春天的时候,薇薇安·艾伦一直在八卦珍妮特·伍尔夫的琐事,比如她去医院上班,把杰克独自留在家里什么的。也许我们可以开车送他回家,詹姆斯想,他母亲下班之前,他可以在我们家玩。他将成为内斯的好朋友、理想的学习榜样。他甚至设想内斯和杰克形影不离,在后院玩轮胎秋千、到街上骑自行车的情景。詹姆斯上学的时候,根本不好意思请同学到家里玩,怕他们认出自己的母亲是食堂帮厨,或者发现他父亲是擦走廊的保洁员。而且,他们家也没有院子。也许他们可以假扮海盗,杰克是船长,内斯当大副。还可以扮演警长和副警长、蝙蝠侠与罗宾之类的。
等詹姆斯回过神来,他发现内斯成了“捉人者”。但情况有些不对劲。别的孩子都游到池边去了,他们纷纷忍着笑钻出水面,爬到岸上。内斯闭着眼睛,一个人漂浮在池水中央转着小圈,双手在水中探路。詹姆斯听到他说:“马可。马可。”
“波罗。”别的孩子叫道,他们围着浅水区转来转去,把手伸进水里扑腾,循着水声,内斯从一边挪到另一边。“马可。马可。”他的声音里透出了哀怨的动静。
这不是针对儿子个人的,詹姆斯告诉自己。他们一直是这么玩的;他们只是在玩游戏。只是在胡闹而已。不关内斯什么事。
然后,一个稍大一点的女孩——也许十一二岁——喊道:“中国佬找不到中国啦!”其他孩子哈哈大笑。詹姆斯的心猛地一沉。水池里的内斯不动了,胳膊漂在水面上,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他展开一只手,随后又默默握紧。
水池边,他的父亲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把孩子们赶回水里?戳穿他们的阴谋?或者告诉儿子该回家了?这样内斯就会睁开眼睛,发现水里只有他一个人。泳池里的氯气味道侵蚀着詹姆斯的鼻腔,非常难受。这时他看到,水池的另一头有个模糊的人影无声地滑进水中,游向内斯,一颗浅棕色的脑袋冒出水面:杰克。
“波罗。”杰克叫道。他的声音在瓷砖墙壁上回响:“波罗。波罗。波罗。”内斯松了一口气,有点眩晕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猛扑过去,杰克没有动,边踩水边等着,直到内斯抓住他的肩膀。那一个瞬间,詹姆斯看到儿子脸上闪现出纯粹的喜悦,懊恼的表情一扫而空。
内斯睁开眼睛,得意的神情立刻不见了,他看到其他孩子都蹲在池边笑他,水池里只有杰克在他眼前,正朝他咧着嘴笑。内斯觉得那是奚落的笑容:只是逗你玩玩而已。他把杰克推到一边,潜进水中,一口气游到池边,径直上岸向门口走去,他没抖去身上的水,连眼睛上的水也不擦,就那么让它顺着脸颊流下来,所以,詹姆斯根本看不出他哭了没有。
内斯在更衣室里一言不发,他拒绝穿衣服和鞋。詹姆斯第三次把他的裤子递过去时,内斯用力踢了更衣橱一脚,上面出现一个凹痕。詹姆斯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杰克正从泳池区透过门缝朝里看。他觉得杰克可能想说点什么,也许是道歉,然而,那孩子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注视着他们。内斯根本没有看到杰克,他径直走进大厅,詹姆斯卷起他们的东西跟在后面,门在身后自动关闭。
他有点想把儿子揽进怀里,告诉他,自己明白他的感受。虽然已经过去了近三十年,他依然记得劳埃德的体育课。一次换衣服的时候,等他对付好难穿的衬衣,却发现搁在长凳上的裤子不见了,其他人则早已穿好衣服,把体育课的制服和运动鞋塞回了橱柜。詹姆斯只好踮着脚尖回到体育馆,拿背包挡住裸露的双腿,寻觅体育老师蔡尔德先生。这时,铃声响了,更衣室里已经没人了。十分钟后,穿着内裤的他终于找到了蔡尔德。原来,他的裤子被人打了个结,系在洗手池下面的水管上,裤脚沾着几团灰球。“可能是和别人的东西混在一起了,”蔡尔德先生说,“快去上课吧,李,要迟到了。”詹姆斯知道,这并非偶然。自那以后,他就养成了习惯,先穿裤子,再穿衬衣。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却一直记忆深刻。
所以,他想要告诉内斯,自己理解他的心情:被戏弄的屈辱,无法合群的挫败感。同时,他还想摇晃儿子,扇他一巴掌,硬把他逼成不同的人。后来,当内斯因为“太瘦”不能参加橄榄球队,“太矮”不能打篮球,“太笨”不能打棒球,只能靠读书、研究地图、玩望远镜来交朋友的时候,詹姆斯就会想起那天下午在游泳池发生的事。这是儿子第一次失望,也是他的父亲之梦遭受的第一次和最痛苦的一次打击。
尽管如此,那天下午,他还是默许内斯跑回他的房间,用力关上门。晚饭时,他端着索尔斯伯利牛肉饼去敲门,内斯没回应。下楼后,詹姆斯同意抱着莉迪亚坐在沙发上,和她一起看《杰基·格黎森秀》。他能说些什么安慰儿子呢?“情况会好起来的?”他不想撒谎。还是把这件事忘了吧。星期天早晨,玛丽琳回到家,发现内斯闷闷不乐地坐在早餐桌前,詹姆斯摆了摆手,简短解释道:“昨天一群孩子在游泳池逗他玩,他需要学会接受玩笑。”
内斯愤怒地盯着父亲,但詹姆斯一心回想着那句嘲笑“中国佬找不到中国啦”,没注意儿子的目光,玛丽琳也没看到,她正忙着把碗和麦片盒摆在桌上。愤慨的内斯终于打破了沉默,“我要水煮蛋。”他强硬地要求道。然而,出乎大家意料,听到这句话后,玛丽琳竟然哭了起来,最后,他们只得顺从地接受了麦片。
但全家人都明白,玛丽琳发生了变化,她一整天的情绪都不好。晚饭时,虽然大家都想吃烤鸡、肉糜或者炖菜——受够了加热食品的他们希望吃到真正意义的饭菜,但是,玛丽琳却打开一个鸡汤罐头和一罐圆形意面。
第二天早晨,孩子们上学后,玛丽琳从梳妆台抽屉里拿出一张字条,汤姆·劳森的电话号码还在上面,淡蓝色的大学信纸映衬着黑色的字迹,非常刺眼。
“汤姆?”对方接起电话,玛丽琳说,“劳森博士,我是玛丽琳·李。”见对方没反应,她补充道,“詹姆斯·李的妻子,我们在圣诞节派对上见过,我们谈过我去你实验室的事。”
对方沉默了一下,接着,玛丽琳惊讶地听到了笑声。“几个月前,我雇了一个本科生。”汤姆·劳森笑着说,“我不知道你是认真的,因为你还有孩子和丈夫要照顾。”
玛丽琳没再多问就挂了电话。她在电话旁站了很长时间,眼睛望着厨房窗外。外面已经没有了春天的感觉,风又干又硬,日渐升高的气温让院子里的水仙花低下了头,茎秆残破,无精打采地趴伏着,黄色的花瓣已然凋谢。玛丽琳抹了一下桌子,拿来报纸开始做填字游戏,想要忘掉汤姆·劳森忍俊不禁的语气。报纸粘在潮湿的木头桌面上,写下第一个答案时,她的笔尖穿透了纸面,在桌子上留下一个蓝色的“A”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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