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是真的怕了。除了心疼,江衍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好,都听你的。”只有答应他,才能让他不害怕。这顿饭,江衍吃的很乖,连同饭后那一碗黑漆漆的汤药,也一口气灌了下去,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药碗撤了下去,一屋子的药材味却没有那么快能够消散,江衍耸了耸鼻子,不太爱闻这苦涩的气息。瞟了一眼窗外暖暖的阳光,仰头微微一笑,道:“阿尧,带我出去晒晒太阳吧。”困在这屋子里这些时日,人都觉得乏了,好想沾沾日光,散散身子里这让人绵软的霉味。抬眼看了看窗外,凤君尧犹疑了一下。阳光虽暖,但秋寒已盛,秋日的寒气渗透进身体的时候,往往是无知无觉的,以江衍现在的身子,他不无担心。可到底是扛不住江衍期待的目光,叹了口气,从衣橱中取了件披风,细细地给他系上,才拥着出了门。让人在校场的榕树边设了张美人榻,见白环带着几个丫鬟铺上了厚厚的一层垫子,凤君尧才放任江衍坐了上去。“哪里有这么娇弱?”江衍觉得好笑,却还是顺了凤君尧的心,接过靠枕虚虚地靠坐在了榻上。凤君尧不语,只伸出温热的手,在他瘦削了不少的脸上,轻抚了一下。江衍按住了他轻轻一抚便想抽离的手,脸颊在温热的掌心轻轻蹭了蹭,微微闭上了眼。好暖,阳光,和人。“阿尧,我不是说了,是生是死,我都会拽着你一起吗?所以,你在担心什么?”许久,江衍才轻轻地开口,微弱的气息喷洒在指尖,像在凤君尧心口挠了一下,道不明的悸动。“担心你临了,又反悔了。”担心他活不了的时候,会对自己提不起刀。“呵,”江衍笑,“不会的,我反悔,你也会自己追上来的,不是吗?”“既然知道,那就等着我,不准跑远了。”“好,我等着你,生或者死,都不跑。”凤君尧心如水波荡漾,丝丝的痒:“你说的。”“我说的。”江衍勾唇,只是笑得有点费力,隐隐泛白的脸色隐在爱人手心里,只想要这人安心。心知江衍已经力有不继,凤君尧抬起他的脸,也装作是没有看到他那毫无血气的脸色,安抚道:“乏了,就睡会儿。”江衍点头,仰头看着他拍了拍身侧,用阳光照耀下更显得困乏的声音说道:“一起,陪我睡会儿。”这些日子,不只是他一人没有睡好。凤君尧没说什么,顺从着在他身侧躺了下来,长臂揽人入怀,微微抬着头,挡去了照射在江衍脸上日光。怀中的人眉眼渐渐松懈了下来,只一会儿,便听到了平缓的鼻息声。清醒的时候,江衍曾笑过他,说这一次,竟然没有看到他生气了。他还能生谁的气?这人,还是自己?这人的脾性自己又怎么会不知道,只怪自己考虑的不够周全,竟忘了,他们彼此的深情,都足以让他们宁愿丢了自己的性命,也不愿对方被伤害。他是听到了的,江衍的那一句“我怎么可能,让你用我来伤害他!”可江衍却独独忘了,对凤君尧而言,最大的伤害,便是失去他。当局者迷,换做是自己,凤君尧定然也会这样选择。可他就是心痛,无法抑制的心痛!他不敢想,那年江衍是怎样独自熬过“兰艳”的毒效期的,喻古的描述,怕是隐去了千之八百,根本是万里窥一。短短这几日,江衍的消瘦便已经肉眼可见,怎敢去想那漫长的三个月。好在,一切都快结束了。被禁了来访的院子里寂寂无声,怀里的人睡得深沉,靠在自己胸膛的身子随着浅淡的呼吸微微起伏,几不可察,却让人安心。偶有的一丝秋风,带来隔壁院落的淡淡桂香,盯着江衍睡颜的凤君尧便能看到,即便是睡着,这人似乎也因为飘来的清甜香味而微微挑起了唇角。凤君尧就这样看着那微挑的唇角,许久,轻轻凑过去,贴上那微凉的唇瓣,贪恋了一会儿爱人的气息。迷蒙中的江衍“婴宁”了一声,微微皱了皱眉,微噘嘴唇,一张脸显得格外稚气可人。凤君尧难得地有了笑意,便不再去打扰他的清眠,慢慢地坐起身来,将人轻轻抱了起来,避着秋风往室内走去。海棠花下眠,何人不心醉。没有海棠,他也照样醉了。“叫人移几株桂树到院里来。”门扉关上前,白环听到了自家王爷轻声的嘱咐,无声地应了。这几日,该带着江小路去多采些桂花,给公子备些糕点了。世间什么人活得最苦?凤鹄天被“请”来江府已有一日,这一日,他住在江府的客房,衣食住行都是照着宫内体制来的,甚至比宫内照拂得更周到了些,可以说,他那个皇叔,半点也没有亏待他。只除了不能出府,甚至连府里内苑都是可以自行出入的,可他并无心去走动,只等着该来的人快点来。等了这一日,终于在午后等到了皇叔前来,凤鹄天心下紧张的同时,反倒也松了口气。未等凤君尧走近,凤鹄天就先行向他行了个家礼,恭敬道:“皇叔。”即便是道不同,凤鹄天却实实在在地对凤君尧有着敬意。江衍一个午后都在熟睡,凤君尧陪着睡了这几个时辰,终归是不习惯白日里歇太久,趁着那人还没有醒转的迹象,吩咐白环在侧守着,才来了客房。见凤鹄天行礼,凤君尧停了脚步,没有纠正作为太子先行给他这个亲王行礼的过错,只负手看着这个他并不怎么熟悉的侄儿,敛眉思量着。虽未直接参与,但凤鹄天助江傲伤了江衍,却是事实,自然不能指望他能对这个侄儿展现出些许家族亲情来。更何况,在皇家,本无亲情。凤君尧迟迟不开口,也没有受他这一礼的意思,凤鹄天再镇定,也难免有了几分心悸。正不知如何打破,就听到停在几步之遥的凤君尧问道:“你可知这世间什么人活的最苦?”凤鹄天收束礼节的动作微滞,似是对这突如其来的发问不明所以。这世间什么人最苦?他当真不曾好好想过。是那些因战乱而妻离子散、生离死别的贫苦百姓?或者是本就无家,漂泊孤苦、无所依靠的浪子?再不然,就是门前那无知无觉,受人侮辱,却连善意和嘲弄都分不清楚的痴儿只是,个人的苦,只有个人知道,谁又能去评说?谁又能说自己是最苦的那个人。“侄儿愚钝。”哪怕心中有了答案,凤鹄天却并未表明,只这般作答道。得了这看似谦逊的回答,凤君尧深沉地看了他一眼,负手走近,久久才沉声道:“你不是愚钝,是太过聪明。”凤鹄天惊异地抬头,撞进了一双深似寒潭的眼里。在那皇城深宫,想要占有一席之位,韬光养晦是必要,但现在看来,这少年太子,似乎并不是只会这四个字。相较于这少年惯意了的虚与委蛇,凤君尧更习惯于单刀直入,不留余地。“把身边所有的牵连都当作是利用,这就是你想要一直走下去的路吗?”爱,本不是可以被利用的。凤鹄天谦恭的神色微变,掩在宽大袖袍下的的手,微微蜷成了一团。少年的稚嫩还依稀残留在这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上,凤君尧心下不免叹息。谁说年少无知,怕是年少所知的太多,禁锢了本该纯真的思想。稍缓了片刻,凤鹄天犹疑过后的声音依旧平稳,道:“皇叔为何要同我说这些?”“因为你还只是个孩子。”凤君尧说这句话的时候,脑子里满满的,都是少年时候的江衍——他也曾经是个孩子。所以,在江衍的世界里,迷途的孩子,都是需要救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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