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你在写生。” 缪存说:“你好笨。” 骆明翰笑了笑,指着画面上冰层破开的运河:“这是什么河?西双版纳的河不结冰。” 缪存重新捡起笔刷,专注地调着颜料:“梦里的河。” 过了三天,这幅画终于完工了。那天下午的天气很好,天空很澄净,光线亦柔和,照得画面美得如梦里一般。骆明翰陪着他,他是欣赏,缪存是打量,用的是截然不同的心情。 “这个人是谁?”骆明翰指着画面左下角的一个人,戴着厚实的帽子,只露出侧脸,眼前氤氲着呵出的白气。 缪存瞥了一眼:“一个经过的人。” “他的神情跟别人不一样。” 别人都是热火朝天地热闹着,他却很恍惚,目光投向对岸,眼神里显然心不在焉。 “因为这些热闹是河对岸的,跟他没有关系,他在等人。” 骆明翰静了静,喉结咽动,他问:“等谁?” 缪存清理着笔刷,松节油的味道在晴空下弥漫开来:“不知道,梦里的事谁说得清呢。”清理完,他扔下抹布,把笔刷一股脑地掼进笔筒,继而从画架上把画取下,手一扬,那条冬日里淡蓝色的河流就这么飞上了天,像一架扁平的飞机,打着转地飞远,最后失事了砸在地上,落在了田野里。 骆明翰把声音咽下,不敢置信地问:“为什么要扔?” “画得不好。” “哪里不好?” “就是不好。”缪存说:“梦里更热闹。” 篱笆很高,并不能翻过去,骆明翰走向门那边,打算出去把画捡回来。 “会有人捡走的。”缪存不以为然地说。 “谁?” “村里的人。” 临近日暮时,果然有农人从田埂上走过,身上扛着锄头,戴着草帽,看不清是谁。见到画,弯腰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草沫和泥巴,夹在腋下走了。 等吃晚饭时,骆明翰便把这桩事拿出来问小姨,“哦,那个画啊,”小姨显然知晓内情,“存存画了好多幅啦,每一幅都扔了,都快挂满家家户户了,跟批发一样。”她笑眯眯地说。 “画一幅,扔一幅?”骆明翰怔住,“都是一样的画吗?” 小姨夹着筷子点了点头。 小姨父说:“他高兴就好,他不喜欢,看着碍眼,会发脾气的。” 小姨在桌底下轻轻踢了踢他。 对于自闭症患者的家属来说,最深重的折磨不在于照顾他,而在于反复无常。很可能昨天他还是对你言听计从亦步亦趋的,今天就彻底翻脸不认人了,也可能昨天还春风润雨般地好说话,今天就又陷入了神经质的暴躁和惶恐中。 缪存也是如此。 缪存的晚饭是舂鸡脚和米凉粉,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吃。院子里的草疏于打理,穗子上开着花,已经很长了,兔子蹦进里面便隐没不见。他盘腿席地而坐,对着落日的方向,耳边虫鸣声不绝,倦鸟归林,哗啦啦地带起一阵风。 骆明翰带了西瓜和驱蚊水过来,给缪存身上补喷了些,半蹲下身,问他:“妙妙,你想去看看那条你梦里的河吗?” 缪存捧着瓜,将脸抬起来,将信将疑地问:“有吗?” “有。” “在哪里?” “很远,三千多公里。” “等我病好了,才能去看。” 骆明翰笑了笑,低下头,指间折着一片带草茎的叶子:“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喜欢那条河?” 他一直很耐心温柔的模样,尾音的艰涩战栗低落都被掩饰得很好。 “不是你带我去的吗?” 刚才还是梦里的河,现在却又变成了曾真实去过的了,骆明翰神情一怔,下意识地惊喜,隧又意识到什么,眼里的喜悦渐渐地熄灭了下来。 他差点忘了,他现在是「骆远鹤」。 心跳剧烈紊乱,疼痛攫取了他的所有神经,叶子从他蜷着的指间掉落,过了很久,他才哑声问:“是我带你去的吗?” “不是吗?”缪存奇奇怪怪地问他。 骆明翰闭了闭眼,终于蹲不住了,双膝缓缓地抵上散发着余温的坚实大地。他跪着,将席地而坐的缪存抱进怀里:“……是,你说得没错,是我带你去的。” 这个姿势,唤醒了缪存心底沉寂已久的回忆。他迟疑着,抬起手,像是回佣着,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在难过吗?” 小的时候,妈妈便总是如此跪在地上,将他紧紧地搂入怀中,眼泪洇进他瘦弱肩膀的t恤上。他第一次把手放在妈妈的头发上时,不知道为什么,妈妈却哭得更大声了。 正如此刻的骆明翰。虽然没哭,但圈着缪存的双臂却更用力了。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全身的力气。 日头快落到山后面去了,风里的温度降下来,蟋蟀声响着,小姨来找缪存洗澡。浴室是在后院多隔出的一间小木屋,节能灯裸露着没有灯罩,只由一根电线吊着从屋顶悬下来,现在还没天黑,故而便没有打开这盏光色死白的灯。 缪存洗澡时,骆明翰就在一旁守着,风吹过来,带着家家户户炊烟的气息。花洒响了会儿,停了,许是在打泡沫。但过了很久也还没再响起,骆明翰敲了敲门:“妙妙?” 没动静,没回应。 “妙妙?”骆明翰再度叫了一声,提醒他:“你怎么了?我进来看看你,好吗?” 木门板吱呀一声,骆明翰礼貌地看向上半身,却扑了个空,待目光下移,看到缪存坐在小凳子上,两只手掌并拢托着,掌心里一只蜻蜓。 宝蓝色的,在昏暗的光线下发着幽幽的蓝光,又是那么纤细优美,并不是那种蠢笨的大头蜻蜓。 “嘘。” 但晚了,微凉的气流涌入,蜻蜓忽闪开翅膀,轻盈盈地翩然飞走了。 “啊。” 缪存愣住,眼睁睁看着那只蜻蜓经过骆明翰身边,从门缝中溜了出去。 “我的蜻蜓飞走了。” 这一难过,就难过了整夜,一句话也不肯跟骆明翰说了。小姨和小姨父都胆战心惊地,生怕缪存骤然发起脾气犯起轴来那根本不是一两个小时能安抚好的,但缪存这次却很封闭,没有撒泼,没有找茬,只是一句话不吭。 “我看存存是有好转了,”小姨庆幸地说,“要换成以前呀,他能把屋子都给掀了。” 骆明翰勉强勾了勾唇,伸出手去想拉一拉缪存的手,被缪存倔强地躲开了。 “他会跟你耍小性子呢。”小姨感概着,“倒跟你更亲。” 她常常开玩笑,现在他们在缪存这儿就仿佛是不认识的佣人一般,就是伺候他一日三餐吃喝拉撒的,多余的亲昵或依赖是完全没有的。 天彻底黑了下来,小姨往缪存手里塞进一柄灯笼,是精致的走马灯,有电池盒,一推上开关,灯笼就亮起来,滴溜溜地转着,透着上面的雪呀,梅花呀。 小孩子的玩意儿,却是缪存每天晚上一定要用的。他提着这柄灯笼,独自一人走过长长的田埂,穿过田垄,走到浓稠低垂的夜幕深处去。 身后跟着个骆明翰。 骆明翰不好打灯,因为怕自己手电筒的灯光会惊醒缪存走马灯的梦,所以就摸黑跟着,冷不丁崴了一下,骂了句脏话,狼狈地栽下田里去了。 缪存听到动静,警觉地回头看,身后空无一人,只有虫子在叫。 “……”听错了。谁在骂“操”? 骆明翰满手都是泥巴,膝盖大概是磕破皮了,火辣辣地疼。人生还没如此颜面尽失过,但硬是一声未吭,尘土也来不及拍,看着缪存提着灯笼头也不回地走远。 缪存向来是单独住在院子里的,每天晚上,小姨确认他睡着后,便会悄悄地锁上篱笆围栏,骆明翰来了以后,这个任务就交给了他。他每晚都在屋外守到深夜。 屋檐下的电灯被拧开,缪存反坐在靠背椅上等他,看到骆明翰身上的泥巴和草沫:“你摔跤了吗?” 洗完澡后他便没理过骆明翰,甫一开口,骆明翰愣住,受宠若惊,“没关系,不疼。” “我没问你疼不疼。”缪存晃悠着两条小腿,乘着晚风。 骆明翰低下头,清理着手掌根,那里被沙砾划了七八道浅浅的血痕,他给自己打圆场:“我随口一说。” 缪存从椅子上起身,关上门,过了会儿,灯熄灭了,浑然落入与村庄一体的暗色中。 灌木草丛间都是萤火虫,比骆明翰这辈子加起来见过的都多。他想了想,回到小姨的堂屋中,让她找一只闲置的带盖玻璃罐。 他的狼狈到了灯光下,更显得无处遁形,小姨“哎呀”了一声:“摔跤了?” “没看清路。”骆明翰不以为意。 “快看看膝盖磕破了没。” 骆明翰心里痛骂自己傻逼。让他在缪存面前死要面子和风度,整天衬衫西裤一身极为倜傥的casualbess,走在村里不像是病患陪护,倒像是来谈收购地块儿的。西裤裤腿窄,怎么卷?卷不上去,所以他也看不到自己的膝盖到底是怎么个惨不忍睹的伤情。 “没事,没摔到膝盖。”骆明翰咬着牙装风度翩翩,拿着玻璃罐扬了扬,沉声说:“谢谢,麻烦了。” 小姨一把年纪了,倒被他英俊得红了脸,觉得骆先生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 回到院子,缪存的小木屋里已经没了动静。骆明翰到处抓萤火虫,两手拢住一只,便小心翼翼地往瓶口里倒扣下。萤火虫飞得慢,倒也不傻,知道大半夜有个不安好心的歹徒,飞得高高低低的,躲着戏弄着骆明翰。等抓满一罐子,骆明翰累得蹲地上默默抽完了一整根烟。 门扉被叩响。 “妙妙。” 缪存问:“是谁?” “骆远鹤。” “我已经在做梦了。”缪存说着,翻了个身,发出磨牙的动静,“你听。” 骆明翰没忍住笑,一手抓提着罐口,一手压在门上,勾了勾唇:“我有个东西要送给你。” “是蜻蜓吗?” “是蜻蜓的亲戚。” 缪存下了地,拖鞋在不平整的水泥地上蹭了两下,继而响起脚步声。门后的插销被拉开,他探出脸,漂亮的五官被骆明翰手中的萤火虫照亮。 “送你一罐星星。” “你骗小孩子吗,这是萤火虫。” 骆明翰哽了一下,无奈地说:“你病没病都挺难哄的。” 话虽然这么说,但看到缪存将罐子接过去了,心里还是很高兴。缪存上下颠倒着瓶子,嘴里咕咕叨叨,骆明翰听了半晌,“十七,十八,二十一,乱了,一,二,三……” “你这样数一夜也数不清。” 缪存侧过身,让出门:“你来跟我一起数。” 骆明翰怔了一怔。 这是缪存的“私人地盘”,闲人免进这个闲人基本包含了地球上所有智慧生物。小姨给他收拾屋子,只能趁他在外面画画时,偷偷又快速地进行,事后还要编一些田螺姑娘之类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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