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很快回了个点头的表情包,纪尧犹豫了一下,问道:“回来的时候能顺路帮我从门口那蛋糕店带个蛋糕吗?”“好啊。”对方回道:“要什么味道的。”“……草莓的吧。”纪尧说。对方诡异地沉默了十几秒,回道:“……fe。”蒋衡只觉得这一觉睡得格外漫长,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外头的日光已经比进来时偏离了一个明显的弧度,纪尧坐在床边不远处的椅子上,正在用膝盖垫着检查单写写画画什么。蒋衡嗓子发紧,他干咳了两声,哑着嗓子问道:“几点了?”纪尧闻声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然后低头看了下时间。“还挺巧。”纪尧说:“再过十五分钟人家下午就上班了,到时候就算你没睡醒我也得领你走。”蒋衡的体质有点麻醉敏感,丙泊酚的不良反应有点明显,他晃晃悠悠地从床上坐起来,感觉还是有点晕。纪尧写完最后一笔,把手里的一沓纸对折一下,塞进了蒋衡的大衣外套里。然后他把外套罩在蒋衡身上,扶着他站起来,顺手往他手里塞了个什么东西。蒋衡低头一看,发现是个蛋糕盒子,上面张牙舞爪地画了个卡通猫logo。“给我这个干什么?”蒋衡纳闷地问。“是你自己要的。”纪尧面不改色地说:“你忘了?你麻醉没醒的时候非抓着我要蛋糕,还一定要草莓味的。”蒋衡:“……”纪尧本来就是想忽悠他一下,都做好了被蒋衡当场拆穿的准备,没想到蒋律师在这件事上格外好骗,他拧着眉头看看纪尧又看看蛋糕盒子,神情古怪地说了声谢谢。纪尧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就相信了,又不好再说自己是开玩笑的,于是强行把笑意闷在心里,差点给自己憋出个内伤。因为今天是来检查的,所以蒋衡没开车,纪尧把他一路送到医院外面,看着他上了出租车。“蛋糕晚上再吃。”纪尧扶着车门,一板一眼地给他下医嘱:“过两个小时,等到不晕了再吃饭。麻醉没代谢,今天别上班了,回家睡觉去吧。还有检查结果和注意事项给你写在报告后面了,回去自己看。”“知道了。”蒋衡说。纪尧点了点头,直起身子正准备关车门,蒋衡忽然想起了什么,从车里探出身子,问道:“你周五晚上有时间吗?”“周五?有。”纪尧说:“怎么,阿姨到了?”“葛兴要回北京了,找咱们见个面。”蒋衡说:“周五晚上七点半,在周青柏那,你去过。”“总得有人不会错过吧。”周五那天纪尧不值班,他正常交接了工作,然后从休息室捎上给葛兴带的伴手礼,迎着晚高峰出去挤了地铁。周青柏不缺钱,开酒吧一半是兴趣一半是玩票,所以也不在乎什么客流量,位置选得非常刁钻。这个点出租车少有愿意往这来的,论效率还不如地铁快点。纪尧在路上咣当了半天,出地铁站时距离约好的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于是他想了想,临时拐进了地铁站旁的一家全家。他路上耽搁的时间不多,但饶是如此,他还是最后一个到的。周青柏的爱人是做审计工作的,一年到头在天上各处飞,出差的日子比上班日子还多,于是这次也没参加聚会。剩下蒋衡和葛兴一个是公司领导,一个是自由散漫的个体户,谁都比纪尧有闲心。“小纪!”周青柏眼尖,一眼看见了刚进门的纪尧,冲他招了招手。酒吧里人不多,他们彼此认识时间又久,周青柏干脆就在吧台旁边拉个了折叠桌,围了个小卡座出来,几个人凑在一起剥盐水花生。蒋衡看起来还记得少烟少酒少刺激的医嘱,面前摆着不是他常喝的加冰威士忌,而是一杯颜色清亮的鸡尾酒。纪尧走到他身边坐下,往那杯酒上看了好几眼。“没有酒精。”蒋衡说:“薄荷水做底。”纪医生对他的识时务非常满意,从指尖勾着的塑料袋里掏了掏,递给他一瓶牛奶。蒋衡接过来摸了一把,发现还是温的,于是把那瓶牛奶拧开,放在了鸡尾酒旁边。“才下班?”蒋衡顺手把剥好的盐水花生递给他,问道:“吃饭了吗?”“没有,没来得及。”纪尧说:“青柏,有小食盘给我垫垫吗?”他话音刚落,酒吧门口忽然跑进来一个穿着美团制服的男人,手里拎着个三明治的方盒,握着手机四下环视了一圈,问道:“谁是纪尧先生?”纪尧下意识转头看向蒋衡,只见蒋律师往嘴里丢了一颗盐水花生,说道:“礼尚往来。”周青柏站在吧台里,半个身子趴在流理台上,从头到尾目睹了这一切,眼里又惊又疑,眼神止不住地往葛兴那边瞟。如果是别的朋友这样,他们少说得起哄两句,但由于主角是他们俩,所以周青柏显得非常谨慎。他抿了口酒,疯狂地给葛兴发微信。“怎么回事?”周青柏狠戳了两个感叹号在屏幕上:“不是说他俩当初打得不死不休老死不相往来恨不得这辈子别跟对方出现在一个星球上吗?”葛兴差点被他这一长串没标点的形容给憋死,给他回了个问号,问道:“谁说的?”“不都这么说吗?”周青柏纳闷地问:“他俩现在这算什么?”“别问我。”葛红娘难得被触及知识盲区:“我也不知道。”葛兴原本坐在蒋衡身边,说完这句话就不再回复周青柏,他把手机面朝下扣在吧台上,斜倚靠着吧台支着头,笑眯眯地冲纪尧招手。“来,可真是好久不见。”葛兴说:“一个两个好的不学,都学会玩儿失踪了。”纪尧知道葛兴这话是当着蒋衡的面半真半假地抱怨他,于是笑了笑,也没说什么,把预备好的伴手礼放在吧台上推了过去。“高桥松饼。”纪尧说:“也不贵,吃个乐呵吧。”之前跟蒋衡分手之后,纪尧没几个月就离开了北京,转而跑到上海来谋出路。由于生活圈子挪移和分手后遗症,所以纪尧跟这些北京的老朋友联络频率也不太多,也就逢年过节会多问候两句。葛兴找他们过来也不是为了喝酒找乐子,更多的是觉得唏嘘,所以忍不住想要跟老友凑在一起再聚聚场子。他们都不是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了,老朋友久别重逢,虽然不至于生疏,却总有许多话想说说不出口。生活艰难,无论是不缺钱的大少爷还是自立门户的顶梁柱都或有或的难处,但他们的年纪早过了可以拿牢骚出来抱怨的时候,于是酒过三巡,唯一滴酒未沾的蒋衡率先从这种温吞的气氛中站起来,询问周青柏哪有吸烟室。“后面,从储物间旁边那个楼梯上二楼,有个小天台。”周青柏趴在吧台上给他指了方向:“就是烟头别乱丢啊,这都是老房子,小心失火。”蒋衡走后,纪尧把杯子往周青柏那推了推,示意他加杯。“还要白兰地?”周青柏问。纪尧点了点头。“少喝点。”周青柏给他续了杯,刚想接着说什么,就看酒吧角落里那两桌似乎隐隐约约有点火药味,于是神色一凌,连忙去调节了。吧台旁一下子只剩纪尧和葛兴,葛兴打量了一下他的脸色,眯了口酒,问道:“你和蒋衡……现在怎么回事?”纪尧不意外他会提这件事,葛红娘这辈子的人生目标就是拉上一对算一对,三句话都不离人生大事。“也就这么回事。”纪尧说:“你看见了。”“想复合吗?”葛兴问。纪尧抿了抿唇,他的指尖捏着酒杯,在灯下转了半圈。吧台上的灯光落在棱状杯上,折出细几丝碎的钻光。“我也不知道。”纪尧垂着眼,低声说:“而且说实在的,人长到这么大,就该有很多事不是想就能做到的。”葛兴的指尖捏着酒杯,手腕从吧台上垂下来,他坐在转椅上转了个身,后背贴着吧台,忽然伸手跟纪尧碰了个杯。“你知道我跟蒋衡是在哪认识的吗?”葛兴问。“不是在北京吗?”纪尧问。葛兴家里的生意都在北京,近几年才开始往上海深圳之类的发展,在纪尧的印象里,葛兴似乎很少离开北京。“在上海。”葛兴用酒杯轻轻磕了磕吧台,低声说:“甚至就在老城区。”纪尧纳闷地看着他,似乎不知道他提起这个话题有什么意义。葛兴沉默了一会儿,抿了口酒,忽然挑起眉,冲着纪尧挤了挤眼睛。“告诉你个连蒋衡都不知道的秘密。”葛兴说:“其实当时我是跟我爱人私奔来的上海。”他没有用“前任”、“初恋”这样的词,所以纪尧下意识地挺直了后背,准备用一种更严肃的态度来面对这个问题。可问题是,纪尧认识葛兴这么多年,从来没听他说过有爱人。葛老板日夜混迹夜店酒吧等娱乐场所,人脉遍布各种犄角旮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有三百六十天都在外面玩儿。但他又从来不肯谈恋爱,他身边没有任何伴,总是来去匆匆,孤身一人。有朋友玩笑似地问他,他也总说自己是“博爱党”,不拘泥于任何一瓢弱水。现在从他嘴里听到“爱人”两个字,纪尧本能地觉得有点匪夷所思。“爱人?”纪尧问:“那后来你们”纪尧想问是分手了么,但葛兴像是猜到了他的话,于是抿了口酒,截断了他的问题。“他死了。”葛兴淡淡地说。人生有时候比烂电视剧还要恶俗,因为文艺作品需要逻辑,需要合理,而现实不需要。命运只会在无人发觉时骤然落下结局,连解释都不需要。“他叫沈安。”葛兴说:“比我大三岁,算是我的……青梅竹马?”说起这个名字的时候,葛老板一直以来挂在脸上的笑意忽而淡去许多,他整个人像是蒙上了一层阴霾,浑身散发出一种历久经年的腐朽感。就好像他终于掀开了自己身上的保护膜,泄露出一星半点真实的自己。“其实我不爱赛车,是他喜欢。”葛兴说:“他十八岁生日那天就拿到crc的冠军了,那天他特别开心,还把奖杯送给了我。”沈安是个非常张扬的人,他生得美艳,活得像是一棵凤凰花,天生热烈又灿烂,放在哪都是人群的中心。他比葛兴大三岁,从小就把身后跟着的小豆丁视作所有物,走哪都护着,不懂事的时候还跟大人说了好几遍以后要娶弟弟做老婆。沈安这种人天生就吸引人的视线,葛兴是个天生弯,于是自己也闹不清是什么时候,又为什么喜欢上沈安的,但等他回过神时,已经满心满眼都是他了。少年的爱恋疯狂又不加掩饰,张扬得像沈安这个人一样,他俩的事很快被双方家长发现,然后不意外地得到了两家人的疯狂反对。热恋期的少年叛逆而自我,当时沈安才十九岁,冒着一场偌大的风雪从家里跑到葛兴家,隔着窗户栏杆握住了他的手。“我们私奔吧。”沈安说。葛兴那时候还没成年,但他看着沈安在漫天大雪中微红的眼眶,脑子里那根理智的弦忽然就被崩断了。他热血上头,产生了一股孤注一掷的勇气,好像只要握着这双手,去哪都无所谓。其实现在想想,那时候的“私奔”幼稚且低级,如果不是两方家长有意想让他们出去吃苦,恐怕他们连北京市都出不去。“其实想想挺傻的,当时年纪小,没吃过苦,社会经验也不足。”葛兴忽然笑了笑,说道:“人家私奔都去深山老林,我们往上海跑,跑了就算了,还胡吃海喝一点没降低生活质量。”沈安当时的银行卡里还剩四十几万,葛兴兜里比脸还干净,从家里出来什么都没带,只带着满腔冲动就跟他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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