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重现,蒋危不自觉抬了一下头。包厢里灯光很暗,只有钢琴披着一层光晕,他的目光正好落在那弹琴的手指上,然后就定住了。庄有一双很漂亮的手。三岁的时候,总参大院给庄老政委做寿,军委几个领导携家眷围一桌,谈笑间,大首长家的夫人拉住小庄的手,把指头一根一根展平放在腿上,左看右看,惊叹道,这孩子手指又细又长,真好看,适合学钢琴。那个年纪的小孩子,还不懂事呢,大人间聊起来都是说漂亮话,没别的词能夸,光在老天爷赏的东西上做文章,好看的小孩夸漂亮,不好看的小孩夸听话,不好看也不听话的,就说你家小孩哭起来嗓门大,多结实啊。首长夫人随便提一句,也不是真的要庄去学钢琴。庄妈妈本来没把这话当回事,听过笑过就忘了,到年底春节汇演的时候,文化部报了几个节目,正好就有一首钢琴和竹笛合奏的《沂蒙颂》。一家人去看演出,庄坐在观众席,穿着小黑皮鞋的小脚搭在前座上,一下一下跟着曲子打节拍,庄妈妈心里一动,多嘴问了句,想不想学乐器呀,钢琴和竹笛你挑一个。庄想了想,选了钢琴,庄妈妈说好,那咱就学钢琴。孩子要培养什么爱好,家里当然全力支持,庄老爷子专程托人请了央音的老师,每周派车把人接来家里,上两个小时一对一课。那时候庄四岁,梳着当时风靡亚洲的林志颖同款头型,几根纯黑的头发飘在额头上,穿花衬衫,西装裤,像个小大人一样坐在钢琴前面,脚还踩不到钢琴踏板呢,琴已经弹得有模有样,学什么曲子都快,老师说这孩子有天赋。庄妈妈爱惜儿子的手,说是以后要站到国际上演奏的,怕冻伤了,冬天用温水给庄洗手,洗完还要涂一层绵羊油护手霜,恨不得像那些港星一样,给买个保险,供起来。蒋危有时候扒在他家窗户上,叼一根草,从爬山虎叶子的缝隙里,偷偷看庄练琴。施坦威的琴在二十年后都是奢侈品,大院那群野孩子谁见过这个。蒋危刚开始是看琴,好奇那黑箱子怎么能发出声音,后来就看庄,看庄笼罩着下午五点的日光的脸,看那十根在黑白键上游走自如的手指,看他晃晃悠悠荡来荡去的脚丫子。庄发现他偷看,很淡定地回头抛个眼儿,把额前小发帘吹起来,耍个帅,然后跳下琴凳噔噔噔跑过来,用那两根雪白细长的手指拎着窗帘呼啦一拽。蒋危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就记得那两根手指,又白,又长,指甲修剪得很齐,带一点薄薄淡淡的粉色,靠近时隐约能闻到护手霜的香气,漂亮得晃人眼。十七岁,高考填志愿,庄给六个档都写了警校。大院里有个叔叔在教育局上班,指导他们填报志愿,他笑着说,你小时候还要上清华呢,这么高的分数,可惜了。庄什么也没说拿起准考证走了。蒋危问他,那钢琴呢,也不弹了?庄说,不弹了。后来庄去了警校,成天泡在训练馆和射击场,指骨上都是打沙袋蹭出的破皮,枪茧和伤口密密麻麻,蒋危再也没见过他摸钢琴,没见过他涂护手霜,或者用手指拎起刘海吹头发耍帅。童静弹完一曲,将琴盖放下来,手轻轻搭在上面,抛光黑檀木把手指衬得格外白。蒋危如梦方醒收回目光。梁远看了一眼表,扶着桌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十分识相地说:“我喝得有点晕了,先回了啊,二少,今晚让童小姐陪你吧。”蒋危只是从酒杯里抬了一下眼,没有任何犹豫的:“不用。”“到了程总的地儿随便玩,”梁远不知内情,还以为他在这客气呢,一个劲儿地使眼色,“您放一百个心,这的人跟外面那些不一样,干净。”“你挺有经验。”蒋危嗤笑一声。童静大概知道程昱叫她来是干什么的,没有多话,取一只崭新的玻璃杯,用威士忌和白兰地调了杯酒,坐到蒋危身边。她身上那条吊带裙短得过分,坐下来时几乎滑到腿根,露出那条系蕾丝袜圈的腿,贴过来,隔着一条单薄的牛仔裤在蒋危腿上蹭了蹭。“二公子心情不好?”童静歪头看他,烫成波浪卷的黑发顺着肩颈滑下来。蒋危顺手接过酒,晃了晃酒液里的冰块。程昱一看事情有戏,轻轻递个眼色,童静就往跟前凑了凑,鼻尖一直贴到蒋危的颈窝里,手也顺势勾住了他的衣领。蒋危不是道德感很强的人,刚调回北京那时候跟庄置气,也没少带着人在他眼前晃,故意恶心对方。现在看着童静用那双弹钢琴的手解他衣服,十根指头根根漂亮,本来格外养眼的一幕,不知怎么的,突然就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了。“练一双弹琴的手不容易,别糟蹋了。”他推开童静,站起来,把敞开的两颗扣子扣回去,推门离开了包厢。陆则洲跟在后面追出酒吧,还没忘到前台帮他把赢的钱兑了。“你傻逼吧,跑到这地方谈人生。”他把密码箱往车引擎上一扔,没好气地看着蒋危,“打算干什么去?”蒋危靠在车门上,点了一支烟,沉默地看向后座那件白衬衫,衣服弄得有些脏了,被庄揉出好几道印子,他想了想,拉开车门上车:“回家,洗衣服,喂狗。”话音刚落,陆则洲的手机突然响起来。这个点打电话过来肯定是要紧事,陆则洲立刻接起电话,听了两句,脸色微微一变:“蒋处?嗯嗯,他跟我在一起呢,怎么了?”他飞快地看了蒋危一眼,蒋危低头摸手机,才发现刚才把手机落车上了,“严重吗……好的,好的,我们马上过来。”陆则洲挂掉电话,深吸一口气,“你把三儿丢在医院了?”蒋危迟疑地点了一下头,还没反应过来。“你妈的,他拿碎玻璃割约束带,割到动脉了!”从三里屯赶到四环这一路上,蒋危一直死死握着方向盘,把车开得飞快。“我就想晾他一晚,让他长长记性……你不知道,他丫的恨不得进手术室的人是我,他心疼他那傻逼师弟受伤!”陆则洲还保持着系安全带的姿势,劈头盖脸地说他:“你当那是你们雪鹰大队拷犯人呢?就是犯人也受不了在床上绑一整晚,你知道病房有摄像头,他不知道,他想不到吗?”蒋危呼吸一窒,忽然问:“医院怎么发现的?”“废话,当然是查监控看见的,砸床头玻璃的声音那么大,值班室又不是死人。”陆则洲气得头都大了,“……老二,你等着吧,这回真玩脱了。”蒋危紧绷着下颌骨,路灯在脸上一明一暗地闪过,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伤得严重吗?联系了市里血库没有?”“还行,医生抢救得及时,不用输血。”“要输的,你快去血库……”蒋危抬头瞟了一眼红灯,提高车速冲过去,磕磕绊绊地说,“他有凝血功能障碍,三年前在延庆,那个车押送507所的实验品,他下去救车,吸入了四级放射气体,后来又没及时治……”“为什么不及时治?”陆则洲条件反射问了一句。蒋危的脸一下子白了,说不出话。案发后那半年,庄都被他关在西山别墅,直到庄部长进了留置所,再也没人能干预他俩的事,蒋危才把人放出去,送到医院一查,放射性气体已经对凝血因子造成了改变。蒋危去军委批了张条子,他以为只要庄不参与相关行动,就能把危险排除。陆则洲没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他很快冷静了一下,打开手机,边发消息边道:“很可能找不到适配血浆,rh阴性o型,本来市里就没有多少储备,加上r基因改造的筛选条件就更难找了。国内507所登记在册的实验者不到一万人,再除去牺牲的,撑死七千,七千人里有多少概率能找到这样的血型?到时候只能输你的血,向导与配偶之间血液共享,你做好准备。”“我的血他用不了。”蒋危踩下刹车,停车场的灯光猛地照进来,一下子照亮他的脸。在某一瞬间他的眼瞳很暗,眉峰紧蹙,显得极度痛苦,然后又很快闭上了眼。“我不是他的配偶,我们没有标记过。”陆则洲挑起一边眉毛,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蒋危拉车门的手指有些发抖,他费了好半天才把衣服上的烟灰拍下去,收起烟盒下车。陆则洲胳膊伸过去,在好兄弟肩头按了按,“先上去看看情况,我已经让医院去做配型了,别太担心,没有抗-d的情况下首次输血可以输rh阳性血,度过危险期我们再接着找血源。”“一直找不到供血者怎么办?”“也不是完全没办法。”陆则洲边走边说,“所里还存有用黎宗平血浆制作的冷沉淀,他就是rh阴性o型血,国内第一批志愿者死亡后,原始样本缺失,他的血又对所有血型具有兼容性,一直用来供给后续实验。但那是科研用血,我拿不到。”蒋危立刻道:“我可以,我有权限。”陆则洲拍了拍他的肩,没说什么,拉开了急诊楼的门。楼道里灯火通明,抢救室的这一夜就没关闭过,护士和医生进进出出,已经没人顾得上监控的事,也没人敢问。值班组刚开始以为是哪个家属闹事,拿着监控到处问是谁,心里还盘算着责任怎么划分,这年头医闹的人太多,医院也怕摊上事。等问出来那人身份才慌了,赶紧给领导打电话,解放军医院的高层都是部队出身,有些还是当年庄政委手底下当兵的,接到消息连夜赶过来。庄妈妈没了,亲爹又在留置所里,老首长年纪大了,医院生怕吓着他有个什么闪失,根本不敢给家属打电话,问贺延谁跟你们队长平时走得近,贺延心情复杂地指了指监控,医院才给蒋危打了电话。院里连夜请了这方面的专家,多方联合会诊,陆则洲到底不放心,换了衣服,要进去看看。进抢救室之前,蒋危把他喊住,眼底慢慢洇出痛悔的红:“你救救他,一定救救他……需要什么跟我说。”陆则洲点了点头,这一进去就没出来。r基因对变种人的血液数据修改是颠覆性的,几乎等同于推翻现有的医学认知,重新探讨出一套治疗方法,既要符合血液配型原则,又要保证输血后不会发生排异反应。几经讨论,最后院方还是决定跳过首次输血,直接输入凝血酶原复合物。调取科研所的东西需要写申请,打报告,层层审批下来,审核通过才能取用。蒋危直接省略了中间的程序,只说后面再补交,让医院直接派车去北郊507所下设的实验室。507所方面很快也派人过来,带着仪器,朝蒋危敬了个军礼:“蒋处,我进行一下身份核验。”国家机要实验室层层加密,获取权限有五道步骤,蒋危刷了身份证和电子卡,用扫描仪依次录入指纹和虹膜,然后签了名。找到血源,确保了生命安全,剩下的事情就是等待。医院的动作其实很快,考虑到实验室在怀柔一个山区,院方直接动用了直升机,拿到新鲜血浆后就去分离凝血因子,从配制注射剂到输血只用了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蒋危就站在楼道的尽头,面朝窗外,看太阳一点点爬上地平线,日光照进走廊,他来回地转着手里的空烟盒,脚下散落着一地烟头。陆则洲脱了手术服,低着头,鞋尖捻过地上的香烟蒂:“我以为你们……”“没有。”蒋危有些生硬地打断他。陆则洲短暂地沉默了一下,继续道:“白院长以前是做这方面研究的,我在他那看过相关论文,507所作为所有变种人的塔,由它匹配出的向导与哨兵终生结契,为了确保变种人对国家忠诚度,基因序列在书写的时候就设置了排他性,所以如果你们没有标记,每一次做……”“很疼,排异反应很严重。”蒋危习惯性地去摸烟,把烟盒倒过来才发现里面已经空了,陆则洲掏出自己的递过去一根,蒋危点上烟才慢慢开口。“他申请参与实验的搭档是警校一个师兄,你应该听说过,姓周,三年前在922案里牺牲了,当时部委还给组织开办了追悼会。”他仍旧看着窗外,背脊紧绷,“我递交申请的时候已经晚了,他们那一期筛选出的十个人接受了基因植入,我是下一期,所里要求两人一组,很多人都是提前找好搭档去的,我找不到搭档……”蒋危停了一下,慢慢地说:“实验很成功,塔给他的编号是4207,他有自己的哨兵。我不能做4207的配偶,所以我选择成为他的储备粮,未来……将会在4207的配偶死亡后合法继承他。”陆则洲把这几个字揉碎了,在脑海里细细过了一遍,忽然想起,三年前,军委向驻京几个部队下达过一道秘令,各军接到的指令不同,38军执行任务的地方就在延庆……他转过头,蓦地盯紧了蒋危,“所以你把他的配偶杀了?”蒋危沉默着把烟灰磕到窗户外。这种情况下,沉默一般代表着承认。陆则洲的神色一点点变化,从难以置信到震惊,话到嘴边就要冲口而出,又压低了声音:“你为了继承他,杀一个珍贵的变种人?你知道国家造一个这样的人要费多少功夫,投入多少科研资金吗,疯了吧。”“你娘的,我在你心里是就这种人?”蒋危拿下烟,劈头盖脸骂了一句。陆则洲一下语塞,心里想点头,直觉又告诉他不能点头,于是僵着脖子左右晃了下脑袋,显得有些滑稽。蒋危一看这副表情就他在想什么,冷冷地瞥了陆则洲一眼,转过身去:“他一直怀疑是我做的,不让我标记他,那时候我基因改造还不到半年,没有向导,我控制不住……我不知道那个车里有放射物,我要知道,我肯定给他好好治……”他把烟纸一层一层剥开,展平,看早上六点的风吹散剩余的烟草,情绪突然变得激动。“他妈的,他为那个师兄跟我过不去,他让那人碰他,不让我碰,我跟他多少年,那姓周的跟他多少年?!我走了四年……就四年,四年!他就跟别人好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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