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席扉深感意外,问:“你也信这个?”秋辞只抿着嘴笑,眼睛盯着屏幕里的做饭博主学做“一根面”。没有比这更长寿的了。他在盛席扉生日的前一天下午就开始倒弄,把醒好的面团一点一点耐心地搓成条,不断,然后一整根蚊香似的盘进大号的玻璃盆里,眼睛看不见鼻子秋辞从席扉嘴里尝到的令他迷恋的味道。两人都亲到醉了,一起踉踉跄跄地倒在草地上,互相哺喂似的接吻,不知今夕何夕。秋辞忽然意识到自己正抬着一条腿,和席扉相互摩擦着。平铺的野林霎时分了主次,浮出一个显眼的舞台,其他都成了背景。秋辞就躺在舞台上,他虽然穿着衣服,却感觉自己像野生动物一样赤裸,未满的凸月探照灯似的照着他,让他羞耻地席扉身下钻。席扉不由笑了,看见他羞得把脖子都缩没了的样子,在他耳边小声说:“我给你用嘴。”秋辞犹豫起来,席扉便准备往下面去了,却被他手脚并用地搂住。他把席扉当成唯一的衣服,必须得严实地盖着他。“那要不……用手?”席扉不确定地询问。秋辞在他下面动了动屁股,实在顾不得了,点点头。那么多忌讳,就这么一点一点的,不知不觉被席扉打破了。等俩人都消停了,终于不用是叠置的状态,而是并排着躺下来。他们共同反思并回味刚才那火烧火燎不管不顾的劲儿,然后不约而同地笑起来。“你感觉自己三十岁和二十岁的时候有区别吗?生理方面的。”秋辞问。席扉不太好意思回答这问题。秋辞感兴趣地翻了个身,趴在草地上,这样能更好地看到席扉的表情,“差别很大吗?”席扉见他这么想知道,只好认真回答:“是很大。不说二十岁,应该说十六七八九岁,那几年都一样,特别容易被性冲动干扰,脑子里老想那种事,人也浮躁得很,好像身体和精神一直处于一种躁动又不满的状态,想东西也很难想深刻。”秋辞显出赞叹的表情,像是在说:“原来你也这么想!”“可是跟同龄人比,你那会儿已经是最踏实、最能沉下心的一类人了。”席扉笑了,眉毛也轻巧地跳了一下,露出一两分他早就该显出的高傲,“纵向比较。说实话,我更喜欢现在的状态,更可控……或者叫自控。”秋辞笑了,“我也是。而且我还在盼着自己变老,想赶紧再长几岁,不要总受荷尔蒙影响了。我一直都很惊讶多数男人都担心年龄影响性能力,他们竟然还没受够性冲动的苦!可见原欲的威力有多大,能完全蒙蔽意识!原欲那么大一块,意识竟然能忽略它,心甘情愿为它所奴役!”“这听起来挺弗洛伊德啊,人的一切行为都源于性冲动。”秋辞感兴趣地往他那边挤了挤,几乎是趴在他胸膛上,“你也知道弗洛伊德?看来还是他最有名。但是我觉得弗洛伊德的理论之所以没法彻底成功,就是因为他自己也是荷尔蒙的奴隶。他太把性冲动当回事了。我一直觉得人终究是有动物的基础,你管它叫‘本我’也好,叫‘主体’也好,这是一个不能否认的存在。谁否认这一点,谁在我这里就变得像弗洛伊德的早期理论一样不可信而人作为动物,就必须要先有广义的生存欲,然后才有广义的繁殖欲,不可能抛去前者只谈后者,那就真把人当成蚂蚁了。事实上弗洛伊德到了晚年,也修正补充过自己早期的理论,我觉得可能是因为他岁数大了以后荷尔蒙水平渐渐降下去了。如果弗洛伊德是女人,他肯定不会把性冲动放到那么重要的位置了,他很有可能会说人的一切行为都源于广义的母性。”席扉头枕在手上,在两个树冠之间找到月亮,想了一会儿,说:“秋辞,我其实有个槛过不去。”“什么槛?”“我嘴上说自己没有年龄焦虑,但最近两年偶尔会想,像乔布斯、比尔盖茨这些人都是二十出头就已经做出很了不起的东西了,而我已经三十岁了,我是不是已经错过人最有创造力的阶段了,我是不是永远都没法做出那么闪光的东西了。多数时候我能安慰自己,过往的一切,包括失败,都是经历;我当然也知道伟大的天才都是极少数的,更别说还有其他客观因素的影响,那不是我能左右得了的。但偶尔还是会想不通,想一下就难受。秋辞问:“和多数人比的时候,有满足感;和个别人比的时候,有挫败感,是吗?”“对。”席扉有些惭愧,“是不是有点儿不知足?和绝大多数人比,我已经够幸运、过得够好的了。或者,就不该跟别人比,做好自己是最重要的。”秋辞笑着摸摸他的脸,“道理都懂,但是得不停不停地说服自己,是吗?”席扉也笑了,“是。”“这就是人很难改变的刻进灵魂深处的东西,就像身体里的荷尔蒙一样很难用理性的意识去控制。你知道拉康吗?自称是弗洛伊德的继承者,实际是弗洛伊德的头号反叛者。现在网上流行的一个词,凝视,最初就是他提出来。”“‘凝视’,我们从小就接受父母的目光、老师的目光,小时候的我们空空的,对一切化身为凝视的规则来者不拒,并自动把这些凝视映射成自己。于是我们成为师长期待的一部分,长大后继续接受他人的目光,又成为社会框架中的一部分。拉康否认有‘我’,但是我喜欢把有意识的部分当做‘自我’,而凝视塑造的是‘我’的‘无意识’这里我也只承认是‘一部分无意识’。拉康把凝视的‘主语’命名为‘大他者’,说我们以为自己喜欢的,以为是好的、值得追求的,都是大他者趁我们不注意塞给我们的罢了。他说我们根本没有想自己所想、做自己所做,我们只是依照大他者的喜好来塑造自己的一生罢了。”“虽然我不相信拉康,但是我同意他说的这部分。我们总是不由自主地和别人做比较、用一套不知道是谁塞给我们的价值观去感受自己的生活,这就是被大他者训练出的习惯。当生活好不容易让我们感受到一些“自我”和“本我”,我们竟然又主动去找新的他者来凝视自己,简直是被驯化出了奴性。所以很多时候我都觉得人其实根本不是天生追求自由和个性,而只是追求一种合群的安全感罢了这也能用人的动物基础来解释,合群的安全感,不就是群居动物的天性嘛。”“秋辞,你知道你为什么老是睡不着觉吗?”秋辞停住嘴,随即哈哈大笑地跌在席扉身上,两人笑着又叠到了一块儿。秋辞为自己辩解:“我不是因为想得多才睡不着的,我是因为睡不着才胡思乱想;就好像我不是因为看了太多理论才陷进逻辑漩涡,我是因为总有想不通的事才要去看别人怎么说。”辩解完又不放心地问:“你觉得我掉书袋吗?”“没有,绝对没有。我一直觉得看书是好事,就像你说的,日月星辰这种独一无二的东西才是宝贵的,那些好书也一样。别人把一辈子的智慧和经验浓缩到一两本书里,我们看到就是赚翻了。我要是有时间我也爱看书,可惜我看书太慢了。你愿意讲给我听我也觉得赚翻了。我要是小时候像你一样坐得住就好了,没准我看书慢就是因为小时候不看书,老在外面疯跑。”秋辞笑着问他:“你是从多大开始玩儿的电脑?”“五六年级吧。五年级开始有计算机课,稍微接触了一点儿编程,觉得特有意思,就缠着我”他卡了壳,看眼秋辞,对方还在等他说下去。“……缠着我妈给我买台新电脑……我嫌家里电脑太慢了。”“为什么是缠着徐老师?因为徐老师管钱吗?”席扉讪笑,“也不全是……主要是我妈比较惯着我。我那会儿还小孩儿呢,懂什么编程,纯粹就是小孩子的想一出是一出……我要是再长大两岁我都不会跟家里提这种要求。”“为什么呢?”“……我家条件挺一般的……那会儿高配置的电脑特别贵。”“但是徐老师给你买了,是吗?为什么徐老师会答应你?”“……因为,我说我有天赋。其实是胡说八道,那会儿才上了几节计算机课,小学生能教什么?顶多就是一句:‘hello,world!’我都不知道自己当年怎么那么盲目自信。”“你肯定还保证自己以后一定好好利用那个电脑。”席扉又讪笑。“嗨,你都猜着了。”“那就不能说徐老师惯着你,徐老师只是相信你,无条件支持你,所以你那么小就很自信。你说现在看当时就是一时脑热,但是你一直都很懂事,电脑买回来以后肯定没有浪费,你肯定遵守诺言用电脑好好学习了。你确实有天分,数学好、下棋也好,逻辑思维能力本来就比别人强,又从小学就开始自学编程,一下子比别人提前跑出去那么多,所以才有后来的机器人大赛、保送、创业,对吗?可以说没有徐老师当年给你买那台电脑,就没有今天的你,是吗?”控制不住地语气有点儿冲。可他还有话没说呢。徐东霞不仅在生物层面上创造了席扉,还在各个层面创造了席扉。如果没有当初对他那么坏的徐东霞,就没有现在这么好的席扉。他甚至开始自虐般地设想:徐东霞的人生不算成功,她也有一堆烦心事,那时候自己在学校里当了她的出气筒,是不是就能让她回家后多几分好心情?如果是这样,那自己受的那些侮辱,是不是就能大打折扣地换算成席扉少年时代里一点儿微不足道的幸福?他从席扉身上滑下去了,仰头望着缺了一片的月亮。“秋辞,你在想什么?”席扉忽然握住他的手,握得他有点儿疼。刚才那些胡思乱想就像触到渔网的小鱼群一样受惊地四散逃开了。席扉问他:“你也被大他者凝视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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