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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第1页)

他不敢碰秋辞。秋辞在电话里告诉他,自己左臂受伤了,但是不知道是骨折还是脱臼,还说自己的处境会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请他做好心理准备。但怎么可能做好准备?他见过被这样绑住的螃蟹,可螃蟹是八条腿,这是秋辞。他也见过被人装进网兜拎着走的西瓜,可西瓜是圆的,这是秋辞。可这怎么能是秋辞?他还不知道这是秋辞独立完成的失败的艺术品,但猜到秋辞主动参与其中,所以他没有问任何“为什么”。他只是小心地、试探地让双臂挨上秋辞的腰腹,尚不敢用力,他怕破坏那些绳子的受力,让秋辞受更多罪。“我要怎么做?”盛席扉问。秋辞紧紧闭着眼睛,“先……”他喉咙干得失声了,更用力地去发声:“把我放下来。”贴在肚子上的手臂离开了,秋辞闭着眼,恍惚地感觉自己在不断下落。但他很快听见地板被摩擦的刺耳的声音,忍不住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盛席扉在推沙发。沙发很重,推的人躬起背,双臂笔直地伸出去,推着一边的扶手,一腿在后支撑,一腿在前稳蹲,沙发缓慢匀速地移过来。秋辞又闭起眼睛,看到一具紧绷的身体和一张紧绷的脸颊,脸颊贴紧石头,一肩顶住布满黏土的庞然大物,满脸满手都是灰尘。盛席扉把沙发推到秋辞身下,高度算是正好,沙发垫将要贴上秋辞的腹部,倒挂下来的器官先落在上面。盛席扉从兜里拿出钥匙,那上面有一套瑞士军刀,他问秋辞:“直接把最上面这根绳割断行吗?”秋辞说行。盛席扉割绳子的时候含了股狠劲,好像这绳子是和他有着血汗深仇的仇人。刀刃狠狠地一层一层地割断麻绳里的丝线,期间他抬眼看到镜子,又低下头来。绳子割断了,秋辞感觉自己先是略微下坠了一下,可能只有几毫米,然后慢慢地整个落到柔软的沙发垫上。有种获救的感觉。他把脸埋在头发和沙发垫之间,听见盛席扉又问:“现在割这根吗?”他不知道盛席扉在说哪根绳,但猜到是把自己弯成一条弧的那根。因为人被吊起来是排看上哪一点盛席扉把水递到秋辞的右手里,但是秋辞喝了几口就不喝了,盛席扉劝他再喝两口,因为他这会儿看起来简直就是他那棵脱水的植物。脱水植物摇摇头,脸埋进沙发靠背里。盛席扉想把杯子拿过来,怕秋辞把水洒身上……洒皮肤上……皮肤上的绳印已经逐渐显露出来,从勒痕逐渐变成深红、淤红,全身都是,十分惨烈地长在他身上。盛席扉的回忆跳到看见秋辞手腕的那天,继续倒带,看到那些伤是怎么形成的。那天的记忆连同此刻眼前的,都让他感觉到疼。他犹豫地弯下腰,朝水杯伸出手。秋辞的声音埋在沙发靠背里,哀求:“能麻烦你帮我去里屋拿几件衣服吗?就在衣柜里,随便拿几件就行。”盛席扉猛地站直了,忙大步朝卧室走去。他刚一进门就看到床上放着的那玩意儿。不是他眼睛乱看,实在是那玩意儿的黑色在浅色的床单上太显眼,形状也太令他吃惊,瞟见了就定住了。这时屋外的秋辞也想起来了,紧接着发出一声惨叫。盛席扉慌张地从床上捞起一件睡袍向外奔去,跑的时候意识到,这下想假装没看见也不行了。秋辞一脸忍痛地看过来,看见他手里的睡袍,那张苍白的脸竟然还能继续流失血色,变成更灰败的颜色。盛席扉的脚步慢下来,他脑子里面已经乱成一团,但一些话能自己从嘴里说出来,“秋辞,你让我看见什么都没关系,真的,完全没有关系……我昨天晚上想着你打飞x……我还梦见过你好几次,那种梦……所以你让我看见什么都没事儿,真的没什么,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或者丢脸什么的……”秋辞又把脸扭向沙发靠背了,紧紧咬着牙。盛席扉慢慢地走过去,把睡袍递到他怀里,他想帮秋辞穿,但是秋辞扭着脸说:“你能先转过去吗?”“你胳膊……”“没事,你先转过去,行吗?”盛席扉没办法,背过身去,身后,还有憋进喉咙里的闷哼。他这时才反应过来,秋辞刚刚不是不渴,而是喝不下,因为太疼了。连疼痛都不愿意显露出来的人。这么要面子,为什么……过了好半天,声停下了,秋辞说:“我好了。”盛席扉转过身,秋辞还是回避他的视线,把上衣还给他。盛席扉接过衣服,正反都是翻好了的,直接就能套身上。他穿好衣服,左右看了看,从地上拖起那把椅子,这时他还不知道这把椅子是做什么用的。他坐到秋辞对面,微微躬着身,这样就和秋辞大致一样高了,也离秋辞更近,胳膊支在腿上,双手攥在一起,问:“你想先去医院还是先报警?”秋辞疑惑地看他一眼,又闪开,“不用去医院……就是脱臼,肩膀脱臼很好治的,你能不能上网学一下,帮我安回去就行了,我一会儿先吃片止疼药”“开什么玩笑!”话一出口盛席扉才知道自己生气了,又缓下语气,“脱臼不是小问题,治不对容易留下习惯性脱臼的毛病。”秋辞还想和他商量,“没关系,网上什么都能搜到,肯定有很多教程,我相信你,而且我平时也不做剧烈运动,不怕习惯性脱臼”盛席扉的身子更往前倾了,震惊而不解地问:“你是认真的吗,秋辞?那是你胳膊,你有几条胳膊?你以后要当残废吗?!”后面有一句责备实在不忍心说出口了,“你怎么那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秋辞嘴唇微微发抖,“我不想去医院。”盛席扉有时候觉得他和秋辞是如此心有灵犀,有时又觉得要理解秋辞很难。他皱着眉久久地看着秋辞,直到终于敢正视那些纠缠的红印,才忽然明白过来。秋辞的面子比一辈子的健康都重要。“我陪你去,行吗?就说是我干的,就说……”他绞尽脑汁,“就说是我们练习绑架脱困,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个!我当时信了,医生肯定也会信!而且我觉得医生根本不会多问,医生一天得接待多少病人啊,哪顾得上问这些?人家过后也根本不会记得你。”他先是哄,见秋辞仍在犹豫,又开始威胁:“反正你今天必须得去医院。秋辞,我现在把话撂这儿了,你必须得去,这事儿没商量。你是给我打的电话,不是给警察,不是给物业,你是给我打的,我就得把这事儿负责到底,我就是把你打晕了扛着也得扛去医院!我不能让你留一辈子的遗憾,哪天想提个重的东西都提不起来,或者等岁数大了一阴天下雨就膀子疼,到时候又开始后悔今天。我现在就坐在你对面,绝不让你做你以后会觉得后悔的事。”秋辞抬头看他,眼神在湿成一缕缕的头发后面飘渺不定。盛席扉不由又软下语气,“要不我们去远一点儿的医院,行吗?我们去市郊,要不去河北也行,找个没有熟人的城市,我开车带你去,行吗?”秋辞轻声问:“你看上我哪一点了?你是有那种圣人情结吗?”语气很慎重,不想被误会是质问。盛席扉口里发干,“什么意思?”又补充,“什么叫圣人情结?我没听说过这个,不太明白。”不是否定前面那个问题。“就是,有的人专喜欢和心理有缺陷的人谈恋爱,在帮助人的过程中获得满足感。”盛席扉的心里也开始难受了,“秋辞,你有那么多优点,你就只想出来这么一条吗?”秋辞愣住了。盛席扉和他怔忡地对视了一会儿,自嘲地笑了。既然都说开了,就没必要继续掩饰自己那拼命挡也挡不住的迷恋了,“其实我也说不清,我也说不清我到底是看上你哪一点了。挺奇怪的,我自己都说不出来……反正是看上了。”他把脸埋进双手里,抹了把脸,不敢看秋辞的眼睛,“我自己也挺吃惊的,这种事竟然会发生在我身上。”还是没敢问出来:“那你是怎么想的?”他余光看见秋辞右手撑着沙发打算站起来,忙起身帮忙,因为秋辞到处都被捆过,所以握住秋辞的右手,等秋辞站起来,他就把手松开了。秋辞把右手攥成拳头,藏到背后,说:“我去屋里换身衣服。”盛席扉忍住了没说想进去帮忙。秋辞走进卧室,门关到一半时问他:“今天这事,让你,对我,变少了吗?”盛席扉立刻就明白了,忙摇头:“没有。”他在心里掂量一把,似乎还增多了。难道秋辞刚才说对了?自己真有什么圣人情结?他又仔细地想了想,秋辞确实是他见过的行为最出格的,但并不是什么圣人情结。秋辞将门留了条缝,又说:“没有别人,是我自己捆的自己,所以不用报警。”他说完把门彻底关上了,留盛席扉一个人在客厅,得凭他一己之力把这句话品味明白。过了一会儿,盛席扉想明白了,过去敲敲卧室门,“你别穿衬衣了,或者出来我帮你系扣子。”门那边传来一声:“知道。”秋辞从屋里出来,穿了一件没扣的宽松上衣和休闲裤。他没有再跟自己过不去,左手没有非得套进袖子里。盛席扉又让他喝了些水,用毛巾擦擦头上的汗,出门前是盛席扉蹲下来帮他穿的鞋。理解的求和坐进车里以后,盛席扉给秋辞开了瓶水,让他一直拿在右手里,想喝的时候就喝一两口。秋辞刚认识他那会儿,觉得他总是执着地想请自己吃饭,这会儿又总执着地让自己喝水。不想让盛席扉老为自己担心,秋辞就把水都喝光了。盛席扉立刻就问:“还要吗?”“不用了……谢谢。”他眼睛看着右边窗外,“今天你看到的,吓着你了吗?”“……有一点儿。”忙又解释,“主要是怕你受伤。”确实受伤了。“是我,太冒进了,以为自己可以。其实,如果我严格按照别人已经检验过很多遍的方式去……去绑,就不会发生这种意外你听我说这些会觉得生气吗?”盛席扉忙否认:“没有生气,怎么会生气?”可是盛席扉之前确实生气了,他知道。有一次实在烦闷,他翘班去公司旁边的花园里散心,看到一个可能也就两三岁的小男孩儿往一块大石头上爬,结果摔了下来,大哭不止。旁边带他的奶奶或者姥姥一边心疼地去抱,又亲又搂,一边不住地大声责骂,怪他非得去爬。那时候他觉得小孩子疼哭了还要挨骂十分可怜,又觉得那个老人家并不是不心疼小孩子;显然她很心疼,心疼地抱着孩子直跺脚。可她为什么要发火?为什么要让孩子在受到委屈后变得更委屈?那时他对眼前所见的人的情感与行为产生巨大的撕裂感。这会儿他回忆着盛席扉刚刚拼命压抑的怒气,解开了当时那个疑惑:不是撕裂,而是人的情感与行为本来就是充满矛盾的关系。“我发现自己有这个喜好,不算早也不算晚。有的人是上小学时,甚至更早,就发现自己看电视的时候,喜欢歹徒或者人质被绑住的镜头,并且有代入感,这种就可以大致确定,是天生的。也有些人是成年以后,在x生活中偶然地发掘出自己这个隐秘的爱好,这就说不清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环境影响的了。”“我是去美国以后,正式上课后不久,英语课要求学生们排演一部戏剧。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找来的一个美国西部牛仔题材的剧本,主角们用浮夸的枪法和不高明的计谋战胜愚蠢的坏人的烂俗故事。台词也很低级,是即使我当时英语不行,也能觉察出来的那种低级;如果换成是中文故事,就算是小学三年级,读完第一段我都不会继续读下去的那种低级……我作为亚裔,又是插班生,当然只能演龙套。我被安排的角色是黑奴。其他几个同样演黑奴的白人同学都要把脸涂黑,我不用。班里说了算的几个人特地和我说:‘你不需要涂料。’我觉得不是我太敏感,而是他们确实就是不怀好意,那个年纪的‘孩子’施展恶意都是赤裸裸的。”“当时我就是在那种既不屑又压抑愤怒的情绪下参加的第一次排练。黑奴出场的时候要把双手捆起来,捆我的那个人故意捆得很紧,想让我喊疼,验证亚洲男人都是chicken这条理论。但是就在麻绳一圈一圈紧紧缠住我的手腕的时候,我感觉到自己一直动荡不安的心逐渐逐渐地平静下来,整个人从身体到精神,都得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前所未有的,放松,安宁,自在,自由。”“我其实一直都在想,就在刚刚,我被吊着的时候,依然在想,为什么会有这种喜好?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有罪,受的惩罚还不够,所以渴望这种被缚的形式吗?把自己的肉体也变成囚徒,以此获得赎罪的快感,就像那些跪在忏悔室里的虔诚的教徒,在说出口的瞬间、心灵受凌迟的瞬间得到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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