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品安将他拢得更紧。他背过身去,为他挡住这一切。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贺品安感到心中一片安宁。他仍然可以透过这张年轻的脸看到数十年以后。那时,风是旧的,树也倒了,梦却还照做着,日子很长。直到有一天,漫长的人生也归结于一个句点。他的从容在无知无觉时变成紧迫,并且他知道,往后的时光里,他都要受这紧迫的钳制。他都知道,他明白,他情愿。“我爱你。”他对着夜晚喃喃,“我怎么会不爱你。”办了坏事,贺品安睡不踏实,一宿醒来几回,探头一看,身旁的人却睡得安稳,兀自打着香甜的小呼噜。天亮了,他被一通电话催醒,待看清来电人是谁,只想把手机甩到床下去。当然不能不接。贺品安抹了一把脸,正准备往客厅去,阮偏又将醒似的,搂住了他的腰。无法,他只好坐在床铺上接通了阮恕的电话。“喂,姐,过年好。”“好个屁!人呢?让他接电话!”那头忽然提高了调门,贺品安心惊胆战地听着,默默偏过头,让听筒离耳朵远些。正是这一嗓子,这熟悉的音色,将阮从好梦里唤醒了。条件反射似的,他倏地坐起身,还把贺品安吓了一跳。猜也知道现下是何种情形。阮也慌,意乱情迷时的冲动与勇气全没了,他把理智找了回来,只怕阮恕对贺品安的印象更要坏下去。他头脑一热,凑过去说:“妈,我过来给叔叔拜个年。”这一开口,三个人都沉默了。不说他刚刚转醒,光昨晚上那么闹一通,他哭叫不停,这时猛不丁冒一句话出来,嘶哑难听,活像出自旁人之口。半晌,他听见阮恕女士在那头冷笑一声,比外头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还冷,他缩着脖子,哆嗦了一下。“点点这年拜得辛苦呀,吉祥话没少说吧,嗓子都给搞坏了!”还下雪呢,贺品安不能放阮一个人回去,便开车送他。阮恕和黎淼就等在楼下。贺品安见了人,话还没说,先鞠了个躬。等他直起身,自个儿都觉得自个儿犯神经。稀里糊涂地,一行人又一道去了超市。超市不同于饭店,阮恕阮女士的取材范围扩大了十数倍不止。大过年的,这雍容的女士在喜庆的氛围里同他讲话,十句话里倒有九句难听,还剩一句纯粹是不堪入耳。黎淼在后面推着购物车,阮那小坏蛋躲在人家身旁看他笑话。他呢,他只当听不懂,无论阮恕说什么,他一律回一个“”,同时拣一些昂贵的年货放进自己的购物车里,被阮恕看到了,那位还要在骂他的间隙里将东西拿出来,放回货架上。黎淼走上前问他:“有想吃的菜没有?”闻言,他先看向阮,阮朝他挤眉弄眼地笑,他忙回道:“都好,都好。”吃过午饭,阮恕就把贺品安撵走了,见阮在门口跟人依依惜别,她就来气。等男人走了,她才扭着阮的脸蛋,说:“真不明白你稀罕他什么!”“妈妈,他很好的,他什么都好。”“他岁数太大了。”“他也不想谁能控制时间呀?”“你都知道!你想,到时候你像他那么大了,你们怎么办?”阮端端地坐着,他认真地想着这个问题这个从前他不敢细想的问题。沉默了好久,久到阮恕开始懊恼自己的失言,一直以来,她将阮逼得太紧。那孩子却沉定地抬起眼,一眼望进了她的眼里,仍然是那么清澈的样子。他说:“如果到时候我们还在一起,如果我们能够一起走过那么多年,妈妈,我想不到有什么是我们解决不了的。”在小黎阿姨的帮助下,阮恕终于松口,承诺他,只要他这几日安生地走完亲戚,便放他去找贺品安。从表姐那儿听到杜家的消息,大家族多纷争,把阮这独生子听得直咋舌,他厌烦那一家人,除了他的杜二哥。他猜测他可怜的杜二哥近来并不好过。阮找着空闲去看他,这一看,才晓得门可罗雀是什么意思。仿佛全国各地都在过年,只他家不过。阮拎着一箱别人送的奶,满脸堆笑地走进院儿里,盼着能带点喜气进来。杜君棠瘦了一圈,阮看他倚在门边抽烟时,倒觉得是自己格格不入了。他问他:“哥,你生病了么?”杜君棠揉了揉他的头发,却说:“小孩子别管那么多。”嘴里“嘁”了一声,心里却酸疼酸疼的,他知道杜君棠不是愿意倾诉的性子,于是不问了。他陪他在小花园里走,那些花花草草,有的活着,有的死了。占地面积最大的就是玫瑰,此时只剩一堆残败的枯枝,衬得眼前景色萧索异常。“哎呀,都谢了。”“哪儿有不谢的花?”“你种一排仙人掌嘛。”“我把你种地里。”“你养这么多玫瑰做什么?”“不知道。”“不知道?”“嗯。”“哥,你什么时候病好?”“不知道。”他看向远处,远处是白茫茫一片。他目睹着自己的腐烂分解,却不觉得疼痛。他接受迟钝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如花谢了再开。年复一年,他未曾真的迈入死亡,却好像已经消逝过千百回。他失去的记忆,让他一次次走入苍白的轮回,他看到模糊的影子,如轻纱蒙在他的眼前,从此他不敢流泪。“哥,等天暖和了,我们一起去湖边看天鹅吧。”“没意思算了,到时候再说吧。”============96阮恕和黎淼要去海边玩。她们叫了阮,被阮婉拒了。有关他的去向,几人心知肚明,然而谁也不摆在明面上讲。等到上飞机那天,阮恕才按捺不住地给他转了一笔生活费,告诉他不许花贺品安的钱。阮有点儿发窘,心想该花的早也花了。他明白妈妈说的是对的,回忆自己先前的行为,确有许多不妥当的地方。“我有钱呢。”他这样说。“叫你拿着就拿着,不够再来找我,知道吗?”“好,知道了,妈妈。”“要是……那什么,你要是不乐意,你要跟他讲。”他反应一下,才晓得阮恕指的是什么事。“我知道。”“你不要不耐烦。如果还发生之前那种事,你看我还会不会这么好说话吧!我非要送那老混蛋去里面蹲几天,走着瞧就是了!”“好,好。”他去牵阮恕的手,他想起许多年来,他与母亲相伴,他释放过的爱与恨,所有复杂的情绪,在这一刻使他羞赧,甚至使他有些不敢直视她,他拉住阮恕的手指说,“我现在每天都很开心,妈妈,我希望你也能开心。”贺品安陪阮去看电影。贺岁档。放眼望去,影厅里满是攒动的人头。合家欢的片子,阮挑的,耳边尽是欢声笑语,昏暗里,贺品安不知怎么就睡着了。等醒来时,阮已经在生闷气。贺品安带他去吃他喜欢的茶餐厅,等号等了一个多小时。阮也不玩手机,只是戴着耳机听歌,换旁人这样,贺品安早就发火了,偏偏那小孩只戴一边耳机,把另边耳朵留给他,好像在等他讲话。“饿了没有?要不要喝奶茶?”“不饿,不喝。”“听什么呢?”“问来干嘛?反正你也不喜欢听。”他用着赌气的口吻,嗓音却低下去,带着许多沮丧。贺品安于是不问了,招呼不打一声,拿起另一只耳机塞进自个儿耳朵里。没有声音,阮什么也没听。贺品安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他搬着板凳,坐得离阮更近些。隔着厚实的冬衣,他们大腿贴着大腿。双手交叠着,平日的游刃有余全没了,他半晌找不着一句能传情达意的话,寻摸一圈,总算拉来只替罪羊。他说:“怪那破影院暖气开得太大!”阮于是瞥他一眼,原本还想装一装冷脸的样子,别开眼时,却已忍不住笑了。“我以为你烦我了,你后悔了。我们这么多天没见,你一见我就打瞌睡。”“哎哟,你这小脑瓜真能想。”贺品安听他低着嗓子抱怨,心下什么别扭也没了,也不管还在外面,大大方方地把人揽过来,摸了摸头。等进了餐厅,阮点了一桌子喜欢吃的菜,转头又把这茬儿给忘了。吃饱喝足了,贺品安想带着阮四处走走,这回却轮到阮犯困了,两只手耍赖似的挂住男人的胳膊,贺品安只好将他带上了车。他把车开入地库时,手机正巧进了个电话。丁谢东打来的,阮看到名字,一愣,好像不知该作何反应,忙将脸别开了。任由那振动响了几声,贺品安停好车才按下接通,他先下了车,又绕到副驾那边为阮开门。他做着这些,口中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那边。这通电话并没有持续太久,恰是二人从地库到家门口的时间。阮一直拉着他的手,安安静静的。进了门,贺品安习惯性地解腕表,摘戒指。戒指摘到一半,正卡在中指指节上,阮便抬起手拦住他,说:“不要摘嘛。”贺品安一怔,看他垂下眼,睫毛忽闪,他耐着性子同他解释:“等会儿碰着你,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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