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话忽然招出妙真两颗珠子大的眼泪,脸歪在臂弯里,又念起冯二小姐的好来,“我也嫉妒她是官家的小姐,比我金贵。其实她人不坏,就是爱同我比来比去,有什么意思。她这一走,我连个来往的朋友都没有了。”鹅毛似的雪漫卷着,天阴阴的,屋子里也有些暗。熏笼里有一簇黄黄的火光,在一片黯然里烧得孤独。妙真想起前年妹妹鹿瑛出阁的情景,府里各处都挂了红,众人的脸上都是喜气,只她觉得那些灯笼绸布红得孤独悲怆。她把脑袋换了方向,望着窗外叹息。花信见她伤心,忙剥着甜栗子哄她,“往后安大爷中了状元,姑娘就是状元夫人,不就把她比下去了?”阖家私底下说惯了“状元夫人”这空头衔,仿佛已是理所当然的事。妙真也听惯了,觉得早是囊中之物,又笑着把眼泪抹了,“我是舍不得她。不知怎的,觉得身边的人一个个的都长留不住。”“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嘛。”花信递给她一颗黄澄澄的栗子,眼朝东厢瞟一眼,“姑娘还是留心眼前吧,你没看见白池这几日正忙着挑拣衣裳呢。”“挑拣衣裳做什么?她没衣裳穿了?”花信怒其不争地翻了记白眼,“我的天老爷,你怎么只长胃口不长心眼?她是听见安大爷不日就随舅老爷家的车马到咱们家来,急着选几件花俏衣裳穿给他瞧!”妙真挂着泪渍的脸僵了一瞬,歪着眼照花信,“你怎么不去选两身鲜亮衣裳?”花信稳如泰山,面色不改,“我忙什么?别说姑娘还未出阁,就是将来我跟着姑娘出去,也不能占了姑娘的风头。按俗礼,咱们做丫头的是得跟着伺候姑爷,可我是有自知之明的,丫头就是丫头,主子到底是主子,丫头再得脸也越不过主子去。”说着,酸睇一眼东厢,含酸笑道:“真把自己当个正头新娘子看待了,都是姑娘纵的她。”妙真跟着调眼要往东厢看,目光一睃,扫到院门外良恭不知打哪里回来,正开门钻进那间矮房子。她的目光就此停在那里,那扇门一阖拢,撼落了湘妃竹上压的积雪。她脑子里刚汇拢的言语又散尽,零零散散地说:“你不要总和白池吵吵闹闹,你们俩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我都是拿你们当自家姊妹看待。白池不过好穿戴一些,待我的心是不坏的。她也够苦的了,亲爹早跑得没了影,亲娘把她放在一边,只顾着疼我。你想想你要是她,心里才不是滋味呢。”花信见她一味护着白池,懒得再多嘴,窸窸窣窣地埋头剥栗子。“这炒栗哪里来的?”她问。“啊?”花信抬起额,眼望窗外,“我下晌打发良恭上街去买的。”妙真慢慢把脑袋枕在窗上,“你说他这个人,又不好吃,怎么知道这么些好吃的呢?”“他是市井里的人嘛,自然晓得哪里去搜罗。”穷街陋市,妙真一向只是经过,从未融入过。也零星听过那些喧嚷的吆喝与吵闹,隔着车轿的帘子,只感到烦躁与嘈杂。那乌烟瘴气的气氛仿佛是滚烫的,但她试着伸出一只纤弱的胳膊,却只接到几片冰的蛰手的雪花。良恭是从那冰冷的世界走来的,五脏六腑不大可能热。于是午晌立下要打他板子的誓,这会又不自觉地抛在脑后。赶上瞿管家冒着风雪进来,在外间拍着袍子问小丫头:“姑娘呢?”妙真听见声音,才想起发的那狠心。此刻心狠变成了心虚,忙笑呵呵地迎将出去,“我在屋里呢,瞿爷爷找我有事?”“不是姑娘遣人去叫我来的?我还要问姑娘什么事情呢。”妙真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着,“我这会倒忘了是什么事了。瞿爷爷在屋里坐坐,烤会火吃杯热茶再去?”说话要叫人奉茶,瞿管家忙抬手,摇着脑袋,“我的小姐,这会可不是闹着玩的时候,外头正忙得要紧。”“都快天黑了,还忙什么?”“你尧大哥刚从苏州回来,这会正忙着搬抬东西。没事我就先去了。”这里出来,将良恭的屋门敲敲,吩咐道:“角门上正卸东西,人手不够,你也去搭把手。”良恭正要解衣睡下,只得又系上衣带子,跟着到角门去。门下打着十几只灯笼,众小厮进进出出地抬着箱子,忙碌出一派恢弘景象。有个穿着体面的年轻男人迎面走来打拱,“爷爷,捎带回来的东西要入册。我这里念,谁来登记?”这人是瞿管家的长孙瞿尧,也是尤府家奴,专管在外头收账的事。这大半年在苏州各县收回些老账,顺道捎回好些地方特产。天色半昧,瞿管家手抖眼花,便指着良恭,“我记得你是读书的,你来记,念到什么,过了目就记在册上,不是什么难事。”瞿尧着眼打量良恭,见与他是一般年纪,骨骼俊逸,气度翩然,便露出几分欣赏的笑来,“你是新来的?”良恭打拱道:“小的是秋天进的府。”“怪道了,我是夏天往苏州去的。还读过书?都读过什么书?四书可曾念过?”良恭谦逊一笑,“粗略认得几个字,不足挂齿。”因这瞿尧也读过书,常嫌府中小厮粗鄙,与他们话不投机。当下难得见来了个读过书的,便高高兴兴引为知己,领着良恭上前去检点货物。眼见一个大红描金箱子抬过去,良恭欲去打开来瞧。却给瞿尧摁住了手,笑道:“这不该我们查检,抬到里头,自有老爷与爷爷过目。”见他识趣地收回手,瞿尧便也不隐瞒,“这些箱子里装的是银子。”他看他一眼,又得意地挑着眉,“整整十万两。”良恭只觉数目撼天动地,心止不住摇晃几下。那些箱子打眼皮底下一一抬过去,它们眨着俏皮的眼睛,在奚落与嘲笑他狰狞的穷骨头。有这些钱,尤家的气数未必不能再续上一截。可尤家走得越远,就意味着历大官人那几百两银子离他越远。那痴人说梦的前途,也就更远了。他握笔的手有些软得无力,自己也不知道这会该是灰心,或是该庆幸。愣神的功夫,瞿尧收起一份单子,向良恭笑笑,“都是些吃的用的,府里不缺,不过是图新鲜。”良恭笑着点头,用坦然的气度遮掩他的形秽,“咱们家老爷姑娘都好吃。瞿兄办事,真是心细妥当。”“嗨,做下人嘛,多少得摸着些主子的喜好。听说你是跟着大姑娘?”良恭偏着笑脸上下照他一眼,烛火把一双晦暗的眼映出金光,“初来乍到,还请瞿兄照拂。”瞿尧平日里最爱作这读书人文绉绉的腔调,听他说话很合脾气,立马也拿起腔调来,“岂敢岂敢,你我都是同道中人,自然要同舟共济。你不像他们,说话办事拿不出手,我懒得同他们多讲话。”“瞿兄谬赞。”良恭作揖道。瞿尧愈发赏识他,少不得漏些底,“也是你的运气,大姑娘心宽,便是有一点两点得罪了她,她也就是当下发发脾气,落后就忘了。再一则,大姑娘被宠惯了,手散,在银钱上没个算盘,不论多金贵的东西,只要她高兴,随手就要拿来赏人。你灵机乖觉些,多的是好处。”良恭一再作揖道谢。一场下来,两个人像成了至交好友。来往素日,把酒言欢,愈发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风度云移(〇三)这日晚间良恭在瞿尧屋里会局,良恭言谈里将瞿尧好一阵恭维,说得瞿尧脸上火热,胸中大喜,一只手提着柄白釉壶,一只连连摇撼道:“什么举足轻重,不过是仗着祖父的脸面,老爷肯体恤而已。要说要紧,还是你的差事最要紧,我们大姑娘是老爷太太的掌上明珠,容不得半点差池,你只要把大姑娘照看好了,老爷那头什么都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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