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行箴没说会或不会:“刚才打给我的是慕朝,出事之前他就结了账转雪茄馆去了,瞧见一水儿侍应往窗边凑才知晓怎么回事,毕竟是齐文朗自杀前最后接触过的人,他打算配合警方做完调查再走。”时聆小幅度地颔首,没答话。商行箴哄慰道:“没事的。”“那份协议他没签字,还能作数吗?”时聆问,“只盖了公章,算不算有效?”“看相关部门怎么判定。”商行箴说,“就算无效也不亏,当初签的四方协议将齐家所有人绑定在上面,他们的房产是拍卖或出租,全凭绘商和程信处置。”锐鑫银行那边还有齐晟之前的一批抵押物,商行箴跟高行长一直保持联系,那批抵押物最终会以债权资产包的形势进行交易,到时绘商会派人将其低价收入囊中。至于协议上的条款得看后续走向才能商榷,齐晟还欠着程信一大笔钱,程慕朝那么精明的人,绝不会让自己有所损失。车子在金地湾门前刹停,上一次两人同时出现在这里,因为隐瞒,因为不信任,他们爆发了冷战,后来谁都绝口不提这个地方。时聆在春节偷偷过来探望过时云汀,商行箴曾路过想要查明真相但最终选择放弃,之间发生的事也没向对方透露半分。有些隐私终会揭秘,有些疑问终会解开,其实只需要一点耐心去等待。下了车,时聆熟门熟路到门卫室登记,商行箴看着他写下门户信息,一座1208。撂下签字笔,时聆摸过手机上的挂坠按了一下,商行箴收到感应,问:“干什么?”“以后不会再有事情瞒着你了。”时聆朝一座的方向走,不时转头用眼神催促落在身后两步之遥的人,“叔叔,你不是问过我跟谁姓吗?”从时聆提出去金地湾开始,商行箴便一路揣摩原因,有想过时聆要摘除他的心结,有想过时聆要推翻他们当初的隔阂,却没料到时聆如此直接,近乎于明显地把答案摆在他面前。小区人行道平坦开阔,商行箴却像路遇石子绊脚,硬生生刹住了步伐。时聆后退两步拽他的手:“我随我妈姓,她名字很好听,叫‘云汀’,就那个诗句,秋色淮上来,苍然满云汀。”商行箴踩在满地阳光上,在俱乐部楼下亲眼目睹全过程的坠楼画面还没从脑中挥散,时聆的声音是最好的护符。可现在听着时聆为他拨开云雾,他反而颇有些踌躇不前:“她一直住在这里?”“嗯,但我……不常有机会过来看她。”时聆牵着商行箴走出一截,渐渐慢下了步伐,嘴边的笑意也淡了,“你还是有点膈应,是吗?”商行箴心情极其复杂,但绝不是因为任何不适,他反扣住时聆的手,说:“别乱想,只不过一直默认你没有别的亲人,有点意外。”“所以当时看到那份齐家亲属名单上没出现我妈的名字,我松了口气。”时聆说,“叔叔,我之前选择隐瞒,是因为摸不透你的态度,我想保护她。”商行箴总算明白时聆为何在他每次动怒后都要躲他很远,抛却害怕,实则更担忧他会波及他唯一的亲人。商行箴问:“你现在是想带我去见她?”踏进电梯间,时聆戳下按钮:“嗯,你愿意吗?”都走到这里了还有什么推辞的理由,商行箴单手正了正领带结,面对过种种大场面,唯独这次有些没底:“时聆,带你去见我家人之前,我可是给了你时间准备的。”时聆从电梯面板上移开眼:“你紧张了?”商行箴不认:“你好歹让我买个礼物,缓个劲儿。”“我妈又不知道我们俩的关系,你带礼物见她反而坐实了。”梯门开了,时聆进去按下十六楼。商行箴问:“1208,不是十二楼?”时聆从未松开过商行箴的手,此时握得更紧:“礼物就免了,你不是想要缓个劲儿?”十六楼是除天台之外的最顶层,面板显示的红色数字不断往上跳动,商行箴的心却一寸寸往下坠。他记得自己跟时聆说过,他哥就是在这幢楼的顶层跳下去的。面板的数字停住,时聆拐出去,去往天台只能走前功尽废天台属于公用面积,随处摆着居民闲置的旧桌椅,这会儿正有俩老头儿坐在马扎上下象棋。九年前的坠楼事件在岁月中被抹成真假难辨的传闻,商行箴在离护栏仅一步距离时停下,两手依旧插在兜里。从这里朝下俯瞰,入眼是金地湾葱郁的草木,地砖颜色素净,昔日的鲜血渗入地底,表面已被经年的雨水冲刷而去。护栏染尘不多,时聆凑近吹了吹,然后将两个小臂搭在上面:“今天过来算不算给你哥哥一个交代?”“顶多算了结自己一桩心事吧,至于我哥,等尘埃落定,我再去墓园告慰他一声。”商行箴从脚下眺向远方,看着片片密匝的屋顶会好受一些,“九年前后,一命偿一命,算不清谁损失得更惨重。”楼下有台顶漂亮的跑车,时聆扒着护栏探出上半身去瞧:“齐家吧,毕竟你让绘商站起来了,齐晟却落幕了。”楼顶风猛,肆意地扬起时聆的发丝和衣角,商行箴的大脑中突兀地扎入齐文朗刚才在俱乐部顶层摇摇欲坠的模样,他藏在裤兜的手一握,不假思索伸出来勾住时聆的腰身把人带离了护栏边缘。也在他碰到时聆的一瞬间,时聆同样回过头来,眼中有什么神色一晃而过,旋即被满溢的笑淹没在眼底。商行箴眉宇微攒:“不要命了?”“我会小心的。”时聆任由那只手箍在他腰上,“叔叔,如果金地湾的高楼是你的噩梦,那我的噩梦是站在高处时有人在背后触碰我。”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就像商行箴曾经屡次经过金地湾,但从不会踏足小区内部。他置在时聆腰际的手有些迟疑,正打算抽回去,时聆抓住了他:“这种感觉跟有人在我面前抬手,我下意识躲闪是一样的。”商行箴记起时聆向他解释过这种防御之态源于童年时常被许屏扇巴掌,他再次扣紧时聆的腰,带着他连退两步,嗓音有些沉:“你被他们推过?齐文朗,还是许屏?”“齐文朗,他把我推进池塘,也把我推下楼梯,不过现在没关系了,他今天摔得比我之前的每一次都要惨痛。”越接近中午,阳光越毒辣,时聆推推商行箴:“缓过劲儿了吗?”这个点比起去探望长辈更像是去蹭饭的,商行箴还想再拖延会儿,时聆已经把他拽出了天台。“我妈是九年前搬到这儿来的,就金地湾刚能入住那会,齐康年为了补偿她,将房产过到了她名下。”从天台到十二层没多少步,时聆干脆走楼梯,“我妈想带上我的,但齐康年再三保证会把我养大,而且不阻挠我去看她,她答应了。”商行箴抓出漏洞:“你们以前住哪?”“九枝华府啊,就是齐家。”时聆说,“我妈搬出去以后,许屏就变本加厉,还暗中调查齐康年把她藏哪了。所以我警惕心特别高,好长时间才跟我妈聚一次。”商行箴不可思议道:“在此之前她和许屏共处一屋檐下?”“她忍不了,所以她离婚了。”再离奇的琐闻,因为时聆亲身经历过,述说起来都只能付以平淡口吻,“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忍受丈夫婚前出轨,还明目张胆把人带回家里的。”楼道寂然,不存在商行箴听错任一字词的情况,未待他厘清思绪,“1208”的门牌已跃于眼前。纵使来得不频繁,但九年间时聆也往这边跑来太多趟,他叩响了门,计算着乔阿姨过来开门的时间,恰好来得及帮商行箴调整好领带夹的位置。双方都清楚从现在开始就必须抑制着牵手的冲动,时聆的手从商行箴的领带挪开的同时,商行箴抬手抚顺了时聆在天台上被风吹乱的头发。这一份不起眼的体贴,是为相识之初私自针对的道歉,为误会多时的懊恼,也为今后要加倍偏袒的偷偷保证。门开了,一张相貌中等的脸探了出来,惊喜道:“可算把你盼来啦,后面这是谁呀?”商行箴还没从女人和蔼的面容上寻出半点跟时聆相似的地方,这一秒就陷入了该如何解释他和时聆之间关系的难题中,此刻才体会出时聆跟他见父母时的惴惴不安。一句尊称到了嘴边,他被时聆截了话头:“乔阿姨,这我叔叔,上次跟我妈提过的,我好久不住齐家了,现在跟叔叔住一起。”商行箴差点闹了乌龙,颔首道:“不请自来,打扰了。”“哎不打扰不打扰,外头热呢,快进来。”乔阿姨侧过身子,拍了下时聆的肩膀,一副嗔怪的神色,“也不提前给我来个电话,我连款待的茶水都没准备好。”时聆嗅到萝卜排骨汤的清香:“喝什么茶水,都这个点了,我就是特地带叔叔来蹭饭的。”“好好,正好在淘米,我多撒两把。”乔阿姨压低声音,“你妈妈给你织围巾呢。”夏天还没过,按时云汀织衣服的手速,这开始得有点早,时聆打着算盘领商行箴朝里屋走,这时胳膊被身旁的人碰了下。商行箴的思路和他有所差别:“你是一年才来一次?”其实今天是第二次,时聆没说漏嘴,问:“怎么这样认为?”“提早织好的围巾,等你冬天过来探望的时候刚好能戴上。”之前时聆偷偷来金地湾时穿的那一身红色班服让商行箴记得分外深刻,“去年不是也临近冬天才过来?”像是当年早读课垂着眼犯困时被巡班的老师拿书本拍了下脑袋,不疼,但时聆整个人都清醒了。他以为时云汀常年待在这屋里是无聊找事儿做,所以在炎热的夏天早早织好围巾毛衣,所以对着颜色相近的口红能发上好久的愣,所以总变着口味让乔阿姨做不同的甜品和饭菜。原来都只是为了在枯燥漫长的年月中等她的儿子哪天突然出现,她备着礼物,以最佳的状态见他,如果家里有好吃的,还能趁机多留他一时半刻。卧室的门敞着,里边没人,时聆径直朝书房去,果然时云汀就倚靠在飘窗上钩围巾,身旁堆了几颗棉线球。看到他过来,时云汀有些惊讶,起身时把棉线球碰到地上也顾不上捡。无论五官或神韵,时云汀和时聆都过分相像,商行箴几乎是第一眼就确定了她的身份,弯腰捡起棉线球递过去,说:“伯母。”接住棉线球的一双手纤瘦苍白,时云汀已经很久没见过陌生面孔了,何况眼前的人西装革履,这种着装与气质让她有些退缩:“谢谢,你是……”“妈,这是我叔叔,我跟你说过的。”屋里开了空调,时聆给时云汀提了提肩上的开衫,“是我一个人的叔叔,跟齐家那边没关系。”对商行箴来说很过火的解释,对时云汀来说刚刚好,她恍然大悟,褪下满脸防备:“是商先生吧,你请坐,我倒杯茶。”不等商行箴说什么,她搁下棒针出去了,时聆推商行箴到靠墙的沙发坐下,趁手摸了本散文诗翻开。商行箴不看这一类的书,平时也没见时聆感兴趣:“能看懂么?”“不爱看。”时聆直白道,“但手里不抓着点什么,就忍不住想碰你。”商行箴这个年纪,克制力总比时聆强点儿,他闷笑道:“你跟你妈妈介绍我的时候嘴上也没把关啊。”“意思到了就行,我妈怎么理解就是她的事了。”时聆翻得书本哗啦响,纸张掀动间蹦出个书签,他捡起后不知该夹哪页了。正说着话,时云汀端着两杯清茶和一盒酸奶过来了:“商先生,先解解渴,待会儿留着胃口尝尝乔阿姨的厨艺。”时聆抓走那盒酸奶,两腿盘到沙发上:“妈,我们刚好就这个意思。”“你乖点。”时云汀敲了下时聆膝盖,翻了翻书页将书签夹回去,边扭过脸跟商行箴说话,“商先生,这段日子多得你照顾小聆,我一直想找机会跟你道谢,但是……”她笑了笑,并不是敷衍或客套,而是有些话无法宣之于口。商行箴说:“时聆很乖,不用操多少心。”时聆咬着吸管睨了商行箴一眼,心想这大尾巴狼可真会揣着明白装糊涂,快操到心窝儿了还说不用操多少心。“妈,”时聆岔开话题,“围巾的颜色真好看,什么时候能织好?”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围巾快完工了,时云汀却道:“下次你过来的时候一定能戴上。”时聆将牛奶盒吸得咔咔作响:“那下次我还跟叔叔一起来的话能不能一次性带走两条?”时云汀年轻时很经得起等待,年纪越大越不敢肖想以后,每次时聆过来探望,临别时她从不会过问“下次”是多久以后。这次也一样,她搓着杯身,说:“当然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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