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殊南看着她没说话。“嗯……收录了诏令奏议与名家文章。”韦元同见他仍不接话,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列传八卷,传于后世。”她承认也好,说谎也罢,一字未看是真。天潢贵胄,德不配位。张殊南心中最后一寸恻隐不在,失望之下,还有厌恶。他跟着笑了起来:“嗯,那就署你我俩人之名,待全部完成之后,再呈与官家。”—景泰十六年,五月初一。历时两年,张殊南编撰国史四十五卷,含本纪五卷,志十五卷,列传二十五卷。有官家的恩典在前,张殊南将编撰的四十五卷送入国史院,编修官董广平笑脸相迎,不派人检查修编是否正确属实,先请驸马坐下喝茶。张殊南轻描淡写道:“茶什么时候都能喝,耽搁了这四十五卷登册入库,官家责怪,我担当不起。”董广平心道,他一个八品编修官,再借他两个胆子,他也不敢挑张殊南的毛病啊。“是是是,下官立刻安排。”董广平点头哈腰,召集今日当值的所有人手,在殿中翻看检查。“辛苦董大人了。”张殊南端起茶盏,又问,“两个时辰,够吗?”“这怎么来得及?!”底下有人惊呼,“从头到尾翻一遍都够呛。”董广平连连点头:“够,两个时辰够了。这里太过嘈杂,请大人挪至侧屋休息,待检查无误后向您复命。”张殊南离去后,董广平换了一副嘴脸,训斥道:“你们算什么葱,还想指点状元郎?抓紧时间翻一遍,吹吹灰,把纸张压平就成了。”不到两个时辰,董广平叩响房门,进屋道:“驸马,四十五卷国史已核验完毕,可以登册入库了。”张殊南起身笑道:“董大人好快的效率。”“四十五卷,卷卷条理清晰,字迹工整,文采斐然。”董广平感叹,“您与昭宁公主真是令人羡慕的神仙眷侣呀。”短短一个半时辰,就能将四十五卷看完?睁着眼说瞎话,从上到下,果然是一脉相承。从国史院出来后,张殊南执意要步行回府,只留赵靖随行。赵靖边走边说:“这两年郎君当真是辛苦极了,回去可得好好歇一歇。”已是暮春,湿润的风吹拂在脸上,乌黑的云层薄薄的铺在天边,酝酿一场入夏的暴雨。“怕是一场急风骤雨,木兰阁的门窗砖瓦可有按时检查?”张殊南问。“一切妥当,您放心吧。”赵靖莫名看了他一眼,有话卡在喉咙里,想问,却又不敢问。“有话直说。”赵靖轻声问道:“您心里遗憾吗?”沉甸甸的岑寂压了下来,赵靖见他一直沉默,赶忙告罪。张殊南眯眼凝看远方,声音平缓:“我抱憾终身。”他已是三十出头的年纪,这么多年,鲜少与人说过心里话。今日话多,似乎是怕没机会再说。“爱会消散在终日的彼此相望,但会永久地凝固在共同注视的方向里。”◎“朕不杀士大夫。”◎傍晚,狂风大作,电光闪在乌云里,阵阵雷声碾过。雨越下越大,像一道水帘,什么也看不清。韦元同看着石阶上溅起的水雾,口吻惋惜:“我本想亲口将这事告诉爹爹与孃孃,看来要被这场雨耽搁了。”张殊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让张照先去吧。”韦元同转过身,惊奇道:“你这是宽恕他了吗?”这雨一阵密,一阵急,一阵缓,叫人摸不清。张殊南的嘴角拎起一点浮于表面的笑:“他将庄子打理的很好,我又有什么理由继续惩罚他呢?”再说,他几个月未露面,皇后殿下不免担心。韦元同合掌道:“那现在就让他回来,明儿一早就让他进宫。”张殊南“嗯”了一声,交代赵靖冒雨去接人。张照先蒙冤受屈,在庄子里劳筋苦骨,原本白白净净的一张脸,被晒脱了皮,密密麻麻的皱纹像老树皮。他正悔恨自己恐怕没有机会再回到公主身边,没想到张殊南竟放他回来,甚至让他进宫复命。他跪在公主脚边,泣不成声:“臣以为再也见不到公主了,臣……臣当真是冤枉的。”韦元同知道他此次是遭了大罪,柔声安慰:“好好修养,往后不可再莽撞行事了。”侍女搀扶张照先起身,公主又说:“明日你进宫同孃孃说,我与驸马修编的四十五卷国史已交国史院登记入册,请孃孃与爹爹有空时定要翻阅呢。”张照先点头:“臣记下了,一定将话带到。”他退下时,韦元同突然道:“照先,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也放下吧。”这是在警告他,不要在皇后面前多言。张照先脚下微微一顿,躬身道:“臣感念驸马宽宏大量,不敢计较。”翌日清晨,雨有渐停之势,淅淅沥沥地落着。宫道上的侍女内臣见到张照先,皆惊讶驻足,悄声议论。张照先羞愧难当,心中更加记恨驸马,快步往仁明殿走去。桑皇后见到殿中的张照先,讶然道:“几月不见,你怎么成了个黑猴子?”张照先不敢在皇后面前嚼舌根,只说:“驸马派臣去乡下管了几天庄子,庄子不比公主宅,风吹日晒,让殿下见笑了。”桑皇后“哼”了一下:“他倒是不见外,竟使唤起公主的内臣了。”这句话说得张照先心里发涩,一肚子的委屈正咕嘟咕嘟地冒泡儿。“公主让你进宫来禀告什么?”皇后问。他将公主所吩咐的话一五一十地告知皇后,皇后听完大喜,立刻吩咐殿中内臣立刻安排人手抄录,她要与官家一同翻阅。张照先出宫时,不知从哪里飘来一片墨似的乌云,天色骤暗,一阵风刮过来,灰尘浮在半空中,只能眯眼前行。“这天可真怪,像长了一双忽闪忽闪的眼睛,压的人喘不上气。”宫道上扫地的小宫女缩了一下脖子,躲在了老嬷嬷身后。“怪天出怪事,别说话了,扫完赶紧回屋。”……半夜,韦元同被一道沉重的雷声惊醒,屋外大雨滂沱,雷电交加,她莫名心慌。珍珠点了一盏夜灯,她披衣起身,急落的雨点敲打在心上,越发心烦意乱。“快去,去熬一碗安神汤给我。”公主不耐烦道。侍女应声而出,昏黄不定的烛光,劈在头顶的惊雷,她止不住的问:“好了吗?让厨房再快一些。”前院的灯一盏跟着一盏亮了起来,一道又一道的门被推开,直到站在公主的屋前,传旨的内侍才得以喘息。韦元同没等到安神汤,却等到了官家召见。传旨内侍道:“皇后殿下急病,官家御批夜开宫门,请驸马与公主即刻入宫觐见。”韦元同“蹭”地一下起身,惊慌道:“孃孃上午还好好的,怎么就病了?张照先,让张照先立刻准备!”侍女鱼贯而入,点亮屋内所有的烛台,服侍公主更衣梳头。张殊南在侧屋听见动静,他早已穿戴妥当,身姿挺拔,步履从容淡定。韦元同低头提着裙摆往外走,心如悬旌,想找个依靠:“驸马来了吗?”抬头看见张殊南时,她愣了一下,张殊南衣冠整齐,眉宇不见丝毫惊慌,像是……早有预料。韦元同来不及多想,领着一行人匆匆出府。马车到宫门口,炬火通明,两列禁卫严正以待。韦元同深吸了一口气,泪水摇摇欲坠:“我从没见谁可以深夜入宫,殊南,你说会不会是孃孃……”张殊南避开她的视线,语气平静:“公主莫要自己吓自己。”他从始至终都如此淡然,韦元同神情古怪地看着他,压着怒气问:“你一点儿都不担心?”“臣担心。”张殊南说的干脆。呵,她当真是一点都没看出来。韦元同此刻没有心思与他计较,离仁明殿越近,她心里越发不安,险些喘不上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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