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知道自己姐姐跟了个官,没想到来头这样大。红眉外靠在玫瑰冰裂纹的靠背椅上,眉眼都透着得意,左手不断撸动右手中指上的黄金戒指,像是要把那金子给染到皮肉里边去,看得绿腰一阵阵胆战心惊。“你以为我跟着他,无名无份地守在这宅子里图什么?难道我就贱得慌,爱爬人家的床?”“外室,妾,正妻,我要一步一步地爬上去,总有一天,我沈红眉也能穿上那身诰命服制,正大光明坐在八抬大轿上,看那些曾经欺辱过我的贱人,跪在我脚下当牛做马!”绿腰心里莫名有些恐惧,只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无比陌生。恰逢外间的婢女来通报,说是老爷回来了。“怪了,今儿是什么日子?”红眉惊诧道。“四月二十五。”婢女说。“二十五?这个日子,老爷一般不都在校场点兵吗?今儿怎么会突然过来?”“算了不管了,”红眉火急火燎地站起来,朝门口两侧侍立的婢女喊:“还愣着干什么!一个两个都跟木头桩子似的,我养你们吃干饭的吗?老爷回来了,还不知道伺候夫人擦洗梳妆?”外面的婢女鱼贯而入,手捧漆盘,上面堆叠着各色衣裳钗环,叫人眼花缭乱。红眉进了内室,衣裳换了一件又一件。里面不停传出抱怨的声音:“哎呀,这个苔色旋裙太老气,换个霞色的过来。”不一会儿,又说:“不行,窄袖衫小家子气。”“对了,翡翠耳环老爷不喜欢,偏给我拿一对银镶黑珍珠的来。”再出来的时候,那个富贵雍容的贵妇,已然摇身一变,成了娇媚婉转的少女,袒领对襟彩蝶大袖衫底下,玉色抹胸若隐若现,腰身勒得盈盈一握,本来红眉是个高大丰腴的身材,偏偏要往纤细袅娜了矫饰,这一身打扮,不要说她自己,就是旁人瞧着,也透不过气来。察觉妹妹的注视,红眉忽然有点羞赧,语气也很惭愧,“你姐夫喜欢我这样穿。”绿腰点点头,只说:“确实很好看。”她不想让姐姐难堪。饶是如此,红眉坐在镜前,照旧手忙脚乱,恨不得长十张脸,改百样妆上来。啪嗒一声,羊角月牙梳掉在了地上。红眉转身过去就是一记耳光,梳头的丫鬟趴在地上求饶。红眉居高临下地冷笑着:“没用的废物,老娘我当丫鬟的时候,不知道挨了多少顿毒打,才碰你这么一下,你就受不住了?”“换个人来!”被新叫上来的小丫鬟,颤抖着朝那云鬓上簪花。绿腰默默站在一旁。幼时温良恭俭让的姐姐,现在出口成脏,下手狠辣。随着外面一声响亮的通报:“老爷到了!”红眉忙乎所以,甚至在慌乱中撞翻了桌上的瓶瓶罐罐,那么多,都是胭脂粉黛。掉在地上花花绿绿,像是散伙后的戏台子,一群丫鬟趴在地上围着擦拭。绿腰心里忽然一阵悲凉。她转身默默离开。看着镜子里的女人光彩照人,红眉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大声说道:“对了,腰腰,正好你姐夫过来,你的事有着落了。”久久不闻回应,她一回头,才发现人已经不见了。红眉自嘲地一笑,转身对着镜子缓缓抚鬓,“这丫头,还想让她再给我制几朵绢花呢。”又吩咐外间的下人,“把老爷的香点上!”-绿腰站在行人稀少的长街上,看向对面灯火通明,富丽堂皇的大宅,只见古老的宅院,在月光下散发着森森鬼气,她心中悚然一惊,这里是一只野兽的巢窠,要吞食她姊姊的青春了。这个地方不适合她,她要回乡间去,在那荒凉的原野上,泛着淡淡腥味的羊群,简陋的木屋中,才是她的归宿。等了一天一夜,人还没有回来。直到第二天鸡鸣,听见外面人声喧嚣,严霁楼心中一动,匆忙出门。此时天色尚是一片暗沉,段家的门楼前,重兵看守,隔着石阶望过去,里面一片狼藉,族亲流离奴仆奔散,妇人涕泣稚子嚎啕,地上雨水坑洼里,渗透着丝丝血迹,不断有官差抬箱挈笼,进出往来。“这是怎么了?”严霁楼拦住一位小兵。“段家扯虎皮放印子钱,惹了不该惹的人。”小兵伸手在颈前横劈一记,以示兹事体大。段家做票号生意,严霁楼是知道的,然而此刻亲眼见其大厦倾塌,心中亦未免疑虑丛生。他常与商贾堂官一类打交道,知道放印子钱是大生意,背后势力更是盘根错节,如今一朝树倒猢狲散,其中定然有不可言说之变。带刀的官差手提封条走上台阶,段家主仆的哭泣求饶声陡然转高,绕耳不绝。偌大的两扇朱门阖上的一瞬间,严霁楼心中一震,当即转身向家中去。-沈绿腰知道姐姐会出手,但没想到会这么快。早上天一亮,镇上便传开了:段家被官府抄没,全家下狱,被罚至北疆的采石场作苦役。消息传到村里,外面太阳正盛,绿腰眯着眼站在窗前,想起前天晚上,段野离开前,站在外面那一笑,依旧骨血冰凉。不过,晒了片刻,就好了。总算好了。外面烈日之下,两位带着官帽的兵差驱赶羊群入圈,溅起尘烟滚滚。看看,连她的羊都回来了。绿腰是知道规矩的人,从橱柜里抓出一把铜板,出门给那两个兵差作辛苦钱。两个小兵却接连摆手拒绝,他们来这里送羊,是遵从上官的指示,眼前这位是都护大人的小姨子,他们哪里敢占便宜。“劳累两位官爷。”那双水润的眼睛掠过,叫两个少年小兵都红了脸。“不累,不累。”两人争先恐后地否认,神情羞赧。“喝口水再走吧。”两人不约而同吞了吞咽喉,拘谨地用手掌在耳边扇风,“今年这天气确实鬼,才四月就热得不行。”绿腰一笑,转身进了灶房,袅袅婷婷的背影,看得两个小青年都低下了头。两个小兵喝完水,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这小寡妇不错。”“小心你的皮,这可是都护大人的小姨子。”“哪门子的小姨子啊,城里住的那位,充其量也就是个外室,咱们大人正儿八经的夫人,可不在这儿。”“咦,”其中一个小兵,朝另一个肩头拍一把,笑嘻嘻地问:“你说这姐妹两个,哪个好看些?”“叫我选嘛,”小兵回过头,看着那戈壁滩上孤零零的旧屋,留恋地说:“我选小寡妇。”“呸,你还真选上了。”“快走,我看天色不妙,怕是要下雨。”空荡荡的戈壁滩上,两个小兵打闹着走远了。老鹰和秃鹫在天上飞来飞去,时而发出辽远的唳啸。路边的野高粱丛里,走出来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都护大人”、“小姨子”——原来段大哥是这样被下了大狱。严霁楼无声地冷笑。他站了很久,看着面前苍茫的荒野,忽然不知道何去何从。远处,几只秃鹫蹲在地上,像藏族的天葬师,披着黑色的袈衣,有耐心等待一只濒死的黄羊。一直站到下午,黄羊被彻底分食。头顶忽然阴云翻滚,不远处的荒原上,荒草疯长,深绿无边无际,羊肠小道的尽头,几间土屋如同坟墓,屋顶上的旧烟囱里,不断吐出白烟。屋里女人正在烧水,准备洗头。院子里放着把靠椅,上面坐着一只铜盆,里面盛满清水。长长的头发,缎子一样油黑,哗啦入了水,藻一样涌出来。粉色的绣鞋被浸湿,女人左脚尖,抵着右脚跟,将鞋子扯开,然后踢掉,光脚站在土里,纤细的脚踝像一把花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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