添香在筵席散後,便开始四处找她的小公子,越找不著便越是担心忧虑,寻到堡中安置男宠女伶的香菱阁时,忽然听到一声闷响。她忧虑心切,急急地寻过去,从门fèng中窥见昏暗的大厅中倒著几个侍女,一个身披玄袍的少年赤足背对著站在窗前。
添香一眼认出了那个身影,心里欢呼一声,几步走入阁中,伸手要拍那个人的肩,正在这时,一道明亮的刀光滑过,那人头也不回,便向後攻出一招。添香大惊,踉跄避过攻击,惊呼道:&ldo;小公子,是我!&rdo;那人仿佛疯了一般,也不知道他从那里找来的刀,手还算瘫软无力,但招招攻势都不留後路,皆是同归於尽的打法。添香狼狈的躲闪了一会,被小刀划破袖角,终於含泪的怒叱道:&ldo;公子,谁惹你生气,尽管找他去拼命。朝我发什麽脾气!&rdo;
花记年手上一顿,终於停在那里,皎洁的月光照进屋内,照亮他已经取下面具的脸。添香觉得眼前的少年有些变了,却不知道哪里不妥,他的眼神还是平静的,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可总觉得那双漆黑如点漆的眼眸已经死了,原先还偶尔曾灵动的表情也死了,可俊秀的五官间却多了一些别的东西,眉梢眼角有著近似妩媚的痕迹,不知道被谁刻在那里,月色凄寒中,他眼角凹陷的弧度,被蒙了一层斜斜上挑的阴影,嘴唇异常的鲜红。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甜香,有点像二十年份的女儿红。
花记年笑了一下,笑容里似乎有杀意,又或是单单扯动了嘴角,他叹息道:&ldo;你说的对,我不是针对你,我只是……&rdo;他不再多说,那件玄色的外袍被风卷起,露出赤裸的小腿,瘦长而结实,内侧沾染著颜色暧昧的液体,周围灯笼中的烛火似乎都微微摇晃了一下:&ldo;我不知道那人是谁,也许他已经出了堡了,可我一定要杀了他,添香姐,你看著──&rdo;
他不再多说什麽,双手捂住脸,那是发自内心最深处的厌恶和绝望。这个年纪,正是任何一个少年壮志凌云,鹰击长空的时候。如同蝴蝶破茧般的青葱岁月间的磨炼和成长,拿著书卷和铁剑,登上最高的山巅,何况是他。
此时却偏偏站在夜色中,阴影间,双手用力的捂著脸,颤抖著肩膀,用最无声的方式哭泣。骄傲被宿命用一种最残忍而可笑的方式折辱,可他什麽都不能说──添香愣了一下,突然觉得心中疼痛的厉害,柔声劝道:&ldo;小公子,到底出了什麽事,你告诉添香姐听。&rdo;花记年带著哭音,哽咽著苦笑道:&ldo;我很好,我什麽事情都没有。我只是觉得恨……觉得恶心,觉得可笑。我很好。&rdo;他说到这里,似乎真的想到什麽好笑的事情,从怀中掏出一个金灿灿的九连环,笑道:&ldo;添香姐,你看……这是他送的。长这麽大,第一次收到他送的东西。我从前,一直傻乎乎的盼……终於盼到了,却不知是以这种方式。&rdo;
他说著,笑的喘不过气来,伸手把那九连环扔到窗外的水池中,金色的光芒在池水中如同一缕光,缓缓下沈,淹没。他好不容易停下有些嘶哑的笑声,佝偻著身子,捂著小腹,添香看到他露出的脖颈处满布青紫,吓的後退一步,花记年沈默著,盯著眼前鬓发微乱的女子看了一会,轻声叹息道:&ldo;帮我打桶热水吧。&rdo;
第七章
&ldo;泾渭水路货运盈利,本年合计十二万五千四百两七钱。船只修缮三万两白银……&rdo;
&ldo;毕州宣州酒肆茶楼客栈盈利,本年合计八万一千九百两整。扩建茶舍瓦子花费一万六千两……&rdo;
&ldo;青楼勾栏盈利,本年合计七万七千三百四十两九钱。周转花销六千七百两……&rdo;
花千绝斜倚在白虎间的长榻上,刚沐浴过,半长的黑发还在嘀嗒著水。他赤著脚,踏在白虎皮上,身披著暗红色的浴袍,衣襟半敞,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听著阶下各堂主和各项生意的管事,在这一天将堡中一年来的各项花销盈利一一上报,巨细无遗。他俯视阶下,看到老老少少或生或熟的面孔,眼神慵懒,又在游转之间,偶尔闪过野兽一般锐利的光。
他脚下跪著一个罗裳半解的女子,正仰头轻吻他绣满黑色火焰纹路的袍襟,白皙的柔夷挑逗的探进衣袍,抚摸他结实的腹肌。花千绝半闭著眼睛,直到这场年末之聚进行到最後,老朽孱弱的启运堂堂主罗啸风走到堂中,恭敬的跪倒,用嘶哑衰老的声音说道:&ldo;老夫年事已高,堂中事务大多已力不从心,恳请堡主恩准……恩准老夫辞去。&rdo;
花千绝眯著眼睛,任女子倚在自己怀里,淡淡的说了一句:&ldo;准了。&rdo;罗啸风大喜,连连磕头,然後仰望著高高在上的花千绝,禀道:&ldo;堡主,小公子天资聪颖,老夫越是倾囊相授,越自觉无脸为师,反而耽误了小公子的慧根……这次辞去後,还请堡主花费些心思,另请高明。&rdo;
花千绝一顿,缓缓张开双眼,不怒而威的气势霎那间冲的白虎间内凭空冷了几分。&ldo;小公子?&rdo;他轻声重复道:&ldo;花记年?多久没见过他了,自中秋之宴後?我似乎记得……宰牛之宴,大礼之宴,酒醴之宴……这些,都是他必须出席的吧。难不成是我记错了?&rdo;
阶下诸人面面相觑,脸色似乎都有些惊慌,齐齐跪倒,高呼道:&ldo;请堡主开恩!&rdo;花千绝不耐烦的摆摆手:&ldo;不求他晨暮问安,冬寒问暖,可这最基本的规矩……&rdo;
苏媚娘颤声回道:&ldo;小公子……小公子他毕竟还小,少年无知,还请堡主从宽惩处。&rdo;她说完,堂下诸人皆是连声附和。
花千绝冷笑道:&ldo;从宽惩处?你们根本是希望我不惩处了吧?谁是提倡从严的,现在站出来,我赏他明珠五斛,美女十名。&rdo;
他说完,环顾阶下,见众人跪的规规矩矩,竟无一人起身。良久才大笑出声,他笑著说:&ldo;好,好,好极了,我真不知道你们对这样一个十四岁的小娃娃比对我还忠心。&rdo;吴秋屏似乎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强笑道:&ldo;属下都只对堡主忠心……只因为他是堡主的亲骨肉。属下们忠於堡主,因此才……堡主要是气他,何不叫他来,亲自跟堡主陪个不是?&rdo;
花千绝并不答话,显然是默许了。阶下各堂堂主都松了一口气。前去叫人的侍女见事情有转机,连忙赶出去,不多一会,却哭丧个脸走进来,跪在地上磕头不止:&ldo;堡主,小公子他……他告病,说不能前来。&rdo;
花千绝愕然,问道:&ldo;说什麽?&rdo;
那侍女一惊之下,吓的把原话都搬了出来:&ldo;他说……小公子他说,他说宁愿死也不愿看到堡主。他说他不认这个父亲。&rdo;
白虎间内死一般的寂静。花千绝冷笑几声,按住怀中豔姬的手,森然问道:&ldo;你不是跟我说过,什麽君臣父子的?&rdo;
那女子晓得他喜怒无常的脾气,强作镇定:&ldo;或许是他不怎麽敬重你,又或是父子关系不合……外面也常常有不孝之人,打骂杀人都有的。我又哪里知道这麽多?&rdo;
花千绝冷哼一声,放开了手,看著阶下噤若寒蝉的诸人问道:&ldo;你们倒是说说,我哪里做的不好?&rdo;他看著众人,见无一人开口,蹙著剑眉,随口道:&ldo;耿勇,你向来最顾家,听说你儿子也是难得的纯孝之子,你何不教教我?&rdo;
耿勇听到自己被点了名,额角满布黄豆大的汗珠,颤声道:&ldo;老子……不,卑职在家中,时常与犬子团聚,也……也没做些什麽,只是教他习武,告他为人之道,若有人欺凌犬子,无论来者是谁,都为他出头。偶尔也与他喝著酒,天南地北的扯些烦心的事……&rdo;
花千绝若有所思的看著他,暗自想了想,突然邪笑著问:&ldo;你说教他习武?罗堂主刚才是不是也提了这事?虽然几年前看他的武艺实在宁顽不灵,不过也须这样,方显得出我的本事。&rdo;
阶下诸人默然无语,一时间白虎间内沈寂无声。花千绝摆了摆袖子,结束了这一团乱麻般的年会。
此时的花记年,还是一个人在朝花阁後的小树林中练剑。一套回风剑法行云流水般使出,衬著青葱林木间的油绿的枝叶,仿佛真让人感觉到迎面而来的春风。他背後的树梢上不知道何时站了一个男子,宽袍缓袖,乌发不簪,嘴角一抹邪魅的笑意。
花记年在瞬间觉察到那人将冰冷与灼热共冶一炉的气息,呼吸突然停滞了一下,挺直的腰板也僵硬在那里,厌烦至极的感觉从骨子里翻腾起来,一时竟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回头。
花千绝含笑看著他僵硬的背影,低沈的声音,混著讥讽的笑意说:&ldo;不是说你生病了?不过,看你剑势无力的像满月的孩童,出招缓慢的像九旬的老者,确实有几分生病的模样。&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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