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拼命地跑着,真象浪花一样,一涌到江边来,便停止着,洄旋着,溃散了。黑色的人和杂色的马散乱在江边,就象潮退后的杂色的海苔和蚌壳。
他们的来势虽然猛,但一下了马来之后,人和马的情形都是很狼狈的。二十六个人和二十七匹马都是受了伤的,虽然轻重不同。有几匹马等骑者一下马来便向雪堆着的石碛上倒下去了。看那情形并不是要去擦背,而是去就它们的长眠。有几个人似乎脚上受了伤,站不稳,下马后便把铜盾抛在地上坐着,或则两只手把矛杆拄着。其中又有一个更把盾和矛都抛了,踉跄地走到江边,伏着想喝水,但伏着便不能爬起来,就象一条死尸一样,不动。
为首的那位高长大汉,有七尺长1的光景,算是一群人中的最倔强者。他的马也和它的主人相称。马象是恨那眼前的长江限制了它的逸足,屹立着不断地把前蹄在石碛上蹴,喷着白色的蒸汽不断地嘶风。它的主人下了马后,立在马旁面着长江不动了一会,他把长矛竖在石碛上,把铜盾放在马鞍上;接着又把黑色的铁盔解了下来,在铜盾上放着。头上露着一个浓黑的椎髻,巧克立色的脸下绕着一簇短短的黑须。颊上受着两处伤,带着两条黑色的血斑和胡髭混淆着。看他那年纪是只有三十岁的光景。
1作者原注:据《史记&iddot;项羽本纪》,&ldo;项羽长八尺余&rdo;,汉时一尺约合今八寸,故称为&ldo;七尺长&rdo;。
大汉把两个眼仁在充着血的内眼角上对着2,忿恨地把长江睥睨了一下,又向同行的人睥睨了一下。
2作者原注:据《史记&iddot;项羽本纪》,项羽是&ldo;重瞳子&rdo;,大约就是现今所说的&ldo;对眼子&rdo;的意思,作者是作这样解释。
但除嘶风的马而外,大家都没有作声。
不一会,从近旁的小港里,有打桨的声音。
倔强的大汉惊竦了一下,他的两手把左边的侧腹所挂着的玉饰剑按着了。
港里划出了一只没篷的小船。划船的是一位中年人,虽然也打扮着船家模样,但他的风度却和寻常的船家不同。他的面貌清瘦,在广宽的额下一双眼睛含着智的光辉。
他一直沿着江边,把船撑到了倔强大汉的面前,旋着了。他在船头立着,向着大汉打拱。
‐‐&ldo;大王,&rdo;划船者叫着,&ldo;我相信我不会错,你一定就是我们的西楚霸王。你快请上船来罢。后面的追兵快要到了。&rdo;
被称为&ldo;大王&rdo;的那位倔强大汉,原来就是自号为&ldo;西楚霸王&rdo;的项羽,他那紧张着的面孔愈见有不可掩的惊疑的神气。
‐‐&ldo;你是谁?&rdo;沉宏的声音向船上问。
‐‐&ldo;我是这乌江的亭长,姓名随后再说吧。这儿乌江的人早都逃干净了,上下都没有船只,就只有这一只小船。昨晚你们到了镇上,我便趁夜弄了这只船来,打扫好了,在这儿等你。请你快上船,你们昨晚是不应该在镇上过夜的。&rdo;
楚霸王依旧惊疑着,他本来是一位木强的人,但因为打了败仗以来的经验却使他聪明了好些。他自从由垓下1败退了下来,赶了两天一夜赶到了阴陵2,迷失了路径。他问了一位老农夫,那老农夫骗了他,叫他向西走。朝西走去,才走到了一处大水塘,无路可通,终于为汉兵所追上。格杀了一阵,弄得来手下的队伍只剩下了二十八骑。他从那儿又折回东走走到了东城3又为汉兵所追及。格杀了一阵又失掉了两骑。他带着二十六骑从东城南窜,冒着大雪赶了两天,又才赶到了这乌江。沿途的村落都是逃光了的,他们在路上只好任意闯进人家去拣了些现存的粮食来吃。他们又都受了伤,实在是有点筋疲力尽了。现在,在楚霸王心中所恨的,与其是汉王刘邦,宁是那阴陵的老农,宁是那沿途逃走了不肯箪食壶浆来迎接他的居民,宁是那看见他败走着还要下雪来苦恼他的天公。他觉得这天公是最可恶的,而且那阴陵的老农,那沿途的无情的居民,都是天所作成,也就是和他作抗的天公的化身。
1作者原注:在今安徽灵壁县东南。
2作者原注:在安徽定远县西北六十里。
3作者原注:在安徽定远县东南。
‐‐&ldo;是的,这天的化身又来了,眼前的这长江和这位亭长!&rdo;
有骗过他失了路的阴陵老农在前,使他感觉到:这千巧万巧地艤船相待的乌江亭长,不外是刘邦的奸细而已。
‐‐&ldo;你这船不是大小了吗?&rdo;
‐‐&ldo;是的,我就只寻到这样一只小船,要载马时怕只能容得一人一马。&rdo;
&ldo;这家伙愈见是奸细无疑,他是晓得我不习水性,想把船摇到江心,把我弄下水去淹死的!&rdo;楚霸王心里这样想着,照他平时的暴躁的脾气,他会拔出剑来,立即把那亭长斫死‐‐他按着剑的手中筋肉,的确也受着命令,这样动了一下。但接着是&ldo;把他杀了又怎样呢?我不习水性,跟我来的都是北人,也一样的不识水性,结果还不是死!&rdo;他的脑神经中枢的命令到这时立刻转变了。奇妙的是起了一种宗教样的念头。&ldo;不行,天老爷终竟是比我强,我实在敌不过他。&rdo;他的手从剑柄离开,在胸前叉起来了。
‐‐&ldo;大王,&rdo;亭长看见他在狐疑而不作声,又开始敦促着,&ldo;你请赶快上船,时机一刻也不可遗失。你赶到江东去,江东虽然小还有几十万人,还尽可以让你卷土重来。请你赶快上船,就有追兵来,是找不着船渡江的。&rdo;
楚霸王竟莞尔地微笑了起来。这微笑,他至少是忘记了有一个月的。在最近的几天,他的心中尤其充满了怨天恨人的怒气,但他现在却恬然起来了。
‐‐&ldo;亭长,我多谢你。&rdo;他温和地回答着,但又自言自语起来,操着手只是把头摇着。&ldo;这是不可抵抗的,不可抵抗的。天老爷一定要亡我,是不可抵抗的。我同叔父从会稽起事,我们带领了八千江东子弟渡江,转战了八年,身经七十余战,如今死得来一个也没有了。我的叔父也早是在定陶战死了。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一个人回到江东去,纵使江东的父老可怜我,依然拥戴我,但我有什么面目和他们见面呢?&rdo;
‐‐&ldo;大王,请你不要迟疑,&rdo;亭长又敦促着,&ldo;追兵万一赶到了……&rdo;
‐‐&ldo;不行,不行,&rdo;项羽依然摇着头,自言自语地说,&ldo;我们起初起兵的时候,随处都有人来参加,随处都有人来欢迎,我们是没有愁过兵马和粮食的缺乏的。现在不同了。我们每到一处,人都逃得精光。没有逃的,连乡里种田的老百姓都要欺骗我。这正是天老爷在作弄我。呵!&rdo;‐‐他长叹了一声,把两手握成拳头,向空中举了一下,眼仁对得来几手全是白眼,望着天。&ldo;我还有这么大的气力,就要消灭了吗?&rdo;
‐‐&ldo;大王,&rdo;亭长又说,&ldo;天是助成你的,请你不要迟疑。你身经百战仍还健在,不正是天意吗?&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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