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内烛光摇曳了许久,她才回来。我们从食堂捧回晚饭,是硬僵僵的高粱米饭以及肥肉炒土豆片。嚼着总觉像马在磨牙,很容易消磨时间和耐力,唯有黑女孩能狼吞虎咽,她的牙和胃都是一流的。
&ot;跟他说通了吗?&ot;我悄悄问。
倪娜摇摇头。她是想说服卷毛头回贮木场的,他犟着不依,她仿佛挺为难,像是连累了那人。看来她从未念过恋爱经2能给她点经验正是我的期望。我说:&ot;他不肯走就证明对爱情的忠诚。&ot;
她呻吟般地叹息道:&ot;我已竭尽全力,可他不该那么固执。你们都错了,都看错我了。小姑娘,别再提爱情二字好吗?&ot;
外面刮起大风,呜啦呜啦像头饥饿的困兽在低吼,雪沫冰粒子沙啦啦地打在玻璃上,烛光胆怯地躲闪着。门哐哐哐哐乱响一气。钱小曼咧着嘴显出哭相,只是在等更合适的时机。
&ot;不好了!不好了!&ot;有人很重地踩着冰雪从我们帐篷边经过,奶声奶气地惊呼了一路。我听出那是郑闯的嗓音,便打开门,迎风大叫他的名字。但是没有回音,只见男生住的大帐篷黑影攒动,仿佛酝酿起义似的群情激昂。黑暗中有个人踩着雪过来,近了才见是万林强,我问那儿出了什么事,他说小事一桩,然后就与我擦肩而过。
&ldo;喂,能说一说吗?&rdo;
他站在几步开外,表情不详,只见大衣领高高竖起,像个卫士的模样,训话似的喊:&ldo;进帐篷去,牢牢地闩上门!刚才那个小朋友,哦,你们学校的郑间就在附近看见两只灯笼那么亮的兽眼,此刻还没还过魂来呢!&rdo;
他就那么骄傲地称呼郑闯为小朋友,他不知已经刺痛了那女孩,他还快乐地发出笑声。为那男孩戏剧性的失魂落魄。
&ldo;你笑得真没道理。&rdo;我大声说。
&ot;我又错了!&ot;他说。
这时,钱小曼从帐篷里探出身,两只小手缠缠绵绵地抱在胸前,她说:&ldo;万连长,我们吓坏了,你来陪陪我们好吗?&rdo;
&ldo;另请高明!&rdo;他使劲往上抖了抖大衣,撇下我们就走。
我有种预感,从此往后这个人再也进入不了我的生活,那是因为我们各自把自身封锁住掩盖住,把那好感低毁掉,撕得像纸屑。我不懂人间为何要有这样的蠢事,但我已在残酷地杀死心里的萌芽,怕它长成大树,怕它挤坏我对初恋爱人的一片赤诚。怕得强烈,才会当这杀手,不顾一切地杀自己。
四个女孩孤女般地集中了全部裤带,把门捆绑住。野兽的传闻令人惊然,而且,这虽是个男人世界,也有值得戒备的一面。大家脱得薄薄的钻进被窝,吴国斌头一个进入梦乡。她安静地枕着扁扁的枕头,像个好透了的善女孩,她出生时一定是那样的。
钱小曼喜欢抱着毛乎乎的绒线背心睡觉,我说她将来能当个爱心十足的妈妈。她说她不敢相信,然后就咯咯地笑,笑够了才心满意足地睡去。
那是个难眠的夜,倪娜忧伤地谈起她母亲,一个多愁善感的美丽女人,丈夫猝死后她就垮掉了,成天藏在忧郁里,最后积郁成病,几乎死掉。后来她给倪娜姐妹找了个继父,他是她的主治医生。婚后,母亲便成了他的奴隶。
&ldo;你的继父很凶恶吗?&rdo;
&ldo;不!他文质彬彬,十分斯文。我姐姐很早出嫁,家里就我一个女孩,好些年来他待我如亲生女儿。&rdo;
&ldo;后来闹翻了?&rdo;我问。
她沉默了许久,说:&ldo;太可怕了。夏天洗澡时,他突然来趴窗户偷看!懂吗?他是个伪君子,一个心地龌龊的人。我求母亲离开他,可她只是哭。她说他不会那么卑鄙,可是从此她就不再美丽动人,整天灰头灰脸。姐姐说是我害苦母亲,可我是不愿骗母亲。所以我走得远远的。&rdo;
&ldo;我恨那个伪君子。&rdo;我紧抓着她的手,仿佛可恶的他正蜷缩在那里。倪娜任凭我捏疼她的手,一声不吭。我在她眼里看到有厚度的痛苦,那是从受伤的心中喷涌而出。我想哭,想摇撼她,想把她拥入怀中。对一个同龄人产生慈爱心理我还是头一次经历。我傻兮兮地说着:&ldo;苦尽甘来了,苦尽甘来了。&rdo;
从那天起,我没再跟倪娜提过父亲,仿佛从来没有过一个慈父。因为倪娜的慈父与世长辞了,我不愿让她感到生活中有缺陷。她应该活得快乐幸福,让许多人爱着。为此我可以忘掉我自己。我的整个灵魂都化成了浓烈得透不过气的柔情,到达善的顶峰。
我原以为跟倪娜的亲密无间已成定局,但我大意了,我忘记她本性是个浪漫的女孩,大胆无顾忌的美人儿。那种间隙可能产生在开始采伐的同一天。
那天连长给每个人派工,倪娜和男生们都派到生产线上;我跟钱小曼在后勤,她去食堂,我当烧炉工,专管各宿舍的取暖。我极想跟倪娜上山,同时学成一套林业技术,于是就不得不找万林强。
&ldo;给我换个工种,我想上山见识见识。&rdo;我说,&ldo;我保证干得很出色。&rdo;
万林强正往裤腿上打绑带,头都没抬:&ldo;我从不改变主意。&rdo;
&ldo;如果错了呢?&rdo;我逼问道。
&ldo;将错就错。&rdo;他冷峻地扫了我一眼,眼里已无一线柔情。
男人冷淡起来几乎无挽回余地,顽强万分。我拉开门,触到冷冰冰的铁拉手,整条臂膀都寒得发酸。
大队人马坐着拖拉机开拔。我突然被隐约的兴奋推动着想大干一场。他的冷若冰霜仿佛就是我急巴巴盼望的。我什么都不缺,甚至绰绰有余,拯救了灵魂,拯救了对郑闯完整的初恋。喔,一个不得轻视的伟大女性,她把那扰烦人的思绪埋葬掉,让它从此灭绝。
十六岁的女孩缺少经验,但有充沛的热情。人的热情焕发伊始就受到驱使,那动力便是表现自我的能力、我就是如此,站在那儿沉思默想,想着待他们回来就会看到一个能干的姑娘,而暖暖和和的宿舍不过是个战利品,与她无关紧要。
我要干的就是烧地火龙。它的创造者肯定有个硕大的脑袋。它由土坯垒起,田埂般地凸出一长溜,趴伏在通铺底下,口开在帐篷外,另一头有个抽火的烟囱。火在这头一烧,整条火龙都烫,就靠它把铺板烤热。我很为这绝妙的设计叫绝,不过设计者必是男人。他们善于发明与土有关的东西,比如挖工事埋地雷之类。
柴是现成的,垛在那儿,一块块如胖大腿,找了许多废纸却燃不着那些沾雪的柴。我半跪在那儿几乎绝望,因为虚荣被现实扯个粉碎。火星虚弱下来,飞起片片灰烬,我抓起块厚树皮压去,但那树皮居然劈里啪啦引爆了,燃起亲切而又温暖的火花。后来才知,这种松树皮上结满树油脂,当地人叫明子,不仅能点火,还能用来作火把取明。
等所有的地火龙全燃起熊熊火花,女孩被烟火熏得蓬头垢面,她守着最旺的火堆,两手交缠着提到胸前。整个人都在黑油油地一闪一闪。快乐和自豪一阵阵地掠过,她爱得不能自已。她家弄口终年坐着个老鞋匠,衣着鄙琐,终年用鞋钉敲打那些旧鞋跟。他曾使她困惑,人竟会迷恋这些臭皮鞋。她惋惜他没有另寻个高尚的职业。此刻她竟无师自通;劳动不同于嗜好,人在那里凝聚进智慧,加进独特的情感,所以它不会令人生厌。珍惜它就跟珍惜自己,珍惜后代那样朴素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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