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六
余得绍兴十八年《题名碑》,朱子乃五甲进士也。王葑亭中翰戏题云:&ldo;若使当时无五甲,先生也合落孙山。&rdo;朱子小名沈郎,亦载碑中。
六七
武将能诗,皆由天授。刘大刀名挺,本姓龚,湖广人。其七世孙某来作江宁都司,诵其先人遗句云:&ldo;剪发接缰牵战马,拆袍抽线补旌旗。胸中多少英雄泪,洒上云蓝纸不知!&rdo;戚继光亦有警句云:&ldo;风尘已老塞门臣,欲向君王乞此身。一夜秋霜零短鬓,明朝不是镜中人!&rdo;
六八
乾隆丙辰,唐公莪村为太常寺卿。余鸿词报罢后,袖诗走谒。公奇赏之。次日,即托其西席朱君佩莲道意,欲以从女见妻。余以聘定辞,公为惋惜。至今感不能忘,垂五十年矣。甲辰到端州,见公《赠关庙瑞公上人》一律云:&ldo;何因来古寺?冷落二年羁。性拙宜僧朴,身危仗佛慈。险夷无定象,梦幻有醒时。一笑成今别,前途最汝思。&rdo;纸尾注云:&ldo;甲子冬,缘事来肇庆,羁栖二年。今丙寅夏,将之任山左,赋诗留别。&rdo;盖公任广西方伯时,待鞫到此所作;后巡抚江西,三仕三已,以官寿终。名绥祖,扬州人。
六九
余过永州,时值冬月,远望秃树上立数鹭鸶,疑是木兰花开,方忆戴雪村先生&ldo;高湍散作低田雨,白乌栖为远树花&rdo;二句之妙。
七o
周元公云:&ldo;白香山诗似平易;间观所存遗稿,涂改甚多,竟有终篇不留一字者。&rdo;余读公诗云:&ldo;旧句时时改,无妨悦性情。&rdo;然则元公之言信矣。
七一
王荆公矫揉造作,不止施之政事也。王仲圭&ldo;日斜奏罢《长杨赋》,闲拂尘埃看画墙&rdo;句,最浑成。荆公改为&ldo;奏赋《长杨》罢&rdo;,以为如是乃健。刘贡父&ldo;明日扁舟沧海去,却从云里望蓬莱&rdo;,荆公改&ldo;云里&rdo;为&ldo;云气&rdo;,几乎文理不通。唐刘威诗云:&ldo;遥知杨柳是门处,似隔芙蓉无路通。&rdo;荆公改为&ldo;漫漫芙蓉难觅路,萧萧杨柳独知门&rdo;。苏子卿咏《梅》云:&ldo;只应花是雪,不悟有香来。&rdo;荆公改为&ldo;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rdo;。活者死矣,灵者笨矣!
七二
余游南岳,往谒衡山令许公。其仆人张彬者,沅江人,年二十许,见余名纸,大喜,奔告诸幕府,以得见随园叟为幸。既而许公招饮,命彬呈所作诗,有&ldo;湖边芳草合,山外子规啼&rdo;、&ldo;远岫碧云高不落,平湖萤火住还飞&rdo;之句:果青衣中一异人也。性无他嗜,酷好吟咏:主人赏婚费,乃不聘妻,而尽以买书。
七三
全祖望字谢山,以丙辰春闱先入词馆,故九月间不与鸿博之试。丁巳散馆外用,谢山不乐,赋诗呈李穆堂侍郎云:&ldo;生平坐笑陶彭泽,岂有牵丝百里才?秫未成醪身已去,先几何待督邮来?&rdo;有乩,仙传谢山为钱忠介公后身者,故有《举子》诗云:&ldo;释子语轮回,闻之辄加嗔。有客妄附会,云我具夙根。琅江老督相,于我乃前身。一笑妄应之,燕说谩云云。&rdo;按谢山年三十六,方娶满洲学士春台之女,逾年举子。时忠介公后人名芍亭者,侵晨入贺。谢山惊曰:&ldo;何知之神耶?&rdo;芍亭曰:&ldo;夜来寒影堂中,不知何人扬言曰:&lso;谢山得子。&rso;故来贺耳。&rdo;此事,朱心池为余言之。余悔在都见谢山时,不曾一问。
七四
余在粤,自东而西,常告人曰:&ldo;吾此行,得山西一人,山东一人。&rdo;山西者,普宁令折君遇兰,字霁山;山东者,岑溪令李君宪乔,字义堂。二人诗有风格,学有根柢,皆风尘中之麟凤也。折君见赠五首,录其二云:&ldo;南国多芙蓉,北地饶冰雪。风土固自殊,气类有差别。如何邂逅间,投契若符节?兰馨蕙自芬,松茂柏乃悦。物理有如斯,心知不容说。&rdo;&ldo;经年废吟咏,对客类喑哑。岂无风人怀?所嗟和者寡。今逢袁夫子,方寸有炉冶。只字精搜罗,箧衍重包裹。敬宗讵不聪?能知世有我。自惭苦窳姿,一顾成硕果。于我虽无加,益以成公大。谁能充是心,用以宰天下?&rdo;李君于余起行时,道送不及,到泉州后寄诗云:&ldo;岸边双树林,来对兀沉沉。挂席去已远,别醪空自斟。烟寒过客少,江色暮楼深。谁识此时际,寥寥千载心?&rdo;《湘上》云:&ldo;孤月无人处,扁舟先雁来。&rdo;皆高淡可喜。
七五
己亥三月,小住西湖。有李明府名天英者,号蓉塘,四川诗人,时来见访。录其《雪后寄施南田》云:&ldo;雪汁初融瓦,寒光已在天。大江回望处,清影两萧然。忽发山阴兴,思乘访戴船。风涛夜未息,目断小姑前。&rdo;他如:&ldo;远梦摇孤榜,残星落酒旗。&rdo;&ldo;野鸥时避桨,旅雁自为群。&rdo;李松圃郎中称其诗有奇气。信然。
七六
金陵闺秀陈淑兰,受业随园,绣诗见赠云:&ldo;侬作门生真有幸,碧桃种向彩云边。&rdo;张秋崖孝廉见而和云:&ldo;书生未列扶风帐,惭愧佳人赋彩云。&rdo;秋崖诗笔清雅,《邺城九日》句云:&ldo;枫叶落残孤阁雨,菊花开尽故乡心。&rdo;
七七
明郑少谷诗学少陵,友林贞恒讥之曰:&ldo;时非天宝,官非拾遗,徒托于悲哀激越之音,可谓无病而呻矣尸学杜者不可不知。
七八
康熙间,杭州林邦基妻曾如兰能诗。邦基死,招之相从。曾矢之曰:&ldo;有如皎日。&rdo;后立其兄子光节,葬毕舅姑,吞金而亡。吟诗曰:&ldo;镜里菱花冷,三年泪未干。已终姑舅老,复咽雪霜寒。我自归家去,人休作烈看。西陵松柏古,夫子共盘桓。&rdo;一时和者数百人。未死前十日,先具牒钱塘令周公。周加批,用骈语慰留之,竟不从而死。可谓从容之至矣!
七九
诗分唐、宋,至今人犹恪守。不知诗者,人之性情;唐、宋者,帝王之国号。人之性情,岂因国号而转移哉?亦犹道者人人共由之路,而宋儒必以道统自居,谓宋以前直至孟子,此外无一人知道者。吾谁欺?欺天乎?七子以盛唐自命,谓唐以后无诗,即宋儒习气语。倘有好事者,学其附会,则宋、元、明三朝,亦何尝无初、盛、中、晚之可分乎?节外生枝,顷刻一波又起。《庄子》曰:&ldo;辨生于末学。&rdo;此之谓也。
八零
余引泉过水西亭,作五律,起句云:&ldo;水是悠悠者,招之入户流。&rdo;隔数年,改为:&ldo;水澹真吾友,招之入户流。&rdo;孔南溪方伯见曰:&ldo;求工反拙,以实易虚,大不如原本矣!&rdo;余憬然自悔,仍用前句。因忆四十年来,将诗改好者固多,改坏者定复不少。
八‐
诗人用字,大概不拘字义。如上下之&ldo;下&rdo;,上声也;礼贤下士之&ldo;下&rdo;,去声也。杜诗:&ldo;广文到官舍,系马堂阶下。&rdo;又:&ldo;朝来少试华轩下,未觉千金满高价。&rdo;是借上声为去声矣。王维:&ldo;公子为赢停四马,执辔愈恭意愈下。&rdo;是借去声为上声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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