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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第1页)

同年12月17日,林铭述从外地返京,我和他在郭家初次见面。原定这一天请他验收编好的鲁迅语录,我们正议论着,世英突然说:&ldo;我认为今天的任务是玩。去外面玩玩吧。&rdo;他不看我们,若有所思地望着别处,接着说:&ldo;我宣布退出这件事,以后你们两人去搞吧。&rdo;林铭述站起来,踱了几步,出屋去了。屋里静极了,世英看着我,说:&ldo;我们班上又要整我。星期四下午,突然发出通令,要我签字承认是叛国分子。我当然不能承认。又提四条,什么不许和外校同学来往,一个月只许回家一次,多少天写一份检查,等等。我都签了,星期五我就跑回家来了。&rdo;我问他准备怎么办,他说:&ldo;明天回学校。我有什么办法呢?他们要斗,就让他们斗。打我,我也不抵抗。反正叛国分子我不能承认,以前都下过结论了。群众这么做,也是可以理解的,这是合潮流的。不了解我的人,站在他们的地位上,也只能这么看我。我非常矛盾。&rdo;我说:&ldo;你不是说过要离开农大吗?&rdo;他说:&ldo;现在离开学校,就是死路一条。说实话,现在就这样死去,真不愿意。&rdo;我问:&ldo;他们会动武吗?&rdo;他说:&ldo;动武我倒不怕,就让他们打,孤立的味道才不好受,这是精神上的压力。鲁宾逊能在孤岛上活下去,是因为还抱着回大陆的希望。&rdo;

晚饭后,我们又回到这个话题。他说:&ldo;我回去后真不知该怎么办。历史发展总是一个浪潮一个浪潮的,不会以每一个个人为线索……&rdo;停顿了一会儿,他问我:&ldo;你说我怎么办?&rdo;我说:&ldo;这只是一个浪潮,有涨潮,就总有退潮。&rdo;他说:&ldo;以后还有涨潮。&rdo;我说:&ldo;涨潮后还有退潮。&rdo;林铭述插话:&ldo;这是暂时的。&rdo;我赶紧附和:&ldo;对,是暂时的。&rdo;我们都想安慰他,但这安慰是多么苍白无力啊。离开他家时,他送我到院门口,对着我的背影说:&ldo;等候我的噩耗吧!&rdo;我回过头,看见了他的冷静的、闪烁的目光。

走在冬夜的街道上,徘徊在冷清清的车站旁,我的耳边一直回响着这句不祥的话。设身处地想一想,二十岁时的过失如同咒语一样附在他的身上,这咒语只有到死时才能解除,他怎么能不绝望。我又想到他如此热情赞美的群众运动对他如此无情追杀,感到无比荒唐。我恨自己眼看着他濒临没顶之灾却无力拉住他,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帮助他,我的心为个人的渺小而哭泣。

多年后,我读到他给林铭述的一封信,日期正是上述谈话的第二天,是他应林的要求在回学校的当天写的。他告诉林,回校后遇到的是意外的平静。他谈到自己深深的无奈心情:&ldo;说来好笑,几天来,存在主义的无能思想总在脑子里转,自己改造思想的积极的能动性没有什么意义了,老是跟在事情后面跑,去追寻它的必然性。&rdo;然而,他仍试图正确理解事情的必然性。林的母亲骂那伙整他的人是&ldo;反动路线&rdo;,这是文革中最严重的罪名,他让林劝林母不要这样看,强调群众整他只是&ldo;革命大风暴中的小缺点&rdo;,&ldo;不是主流,也不是逆流,而是支流&rdo;。不过,他又表示,他既要相信群众,也要坚持真理,不能接受违背事实的罪名,因为不坚持真理就是最大的不相信群众。看来,他觉得自己已想明白要采取的态度,就是决不抵制,也决不违心认罪。抵制会使他站到群众运动的对立面,这是他不愿意的,实际上那伙人也必定会更凶狠地整他。违心认罪同样会给那伙人提供整他的理由:&ldo;我很清楚,只要胆怯心理占了上风,一下子就可以失去我的基本权利,而那又只是因为胆怯,就太没有意义了。&rdo;在这个分析中,他忽略了一点:只要他不认罪,在那伙人看来就是抵制。他不得不忽略,因为他的真正处境是,认罪不认罪都逃不脱追杀,他已被逼入死角,无路可走。

在这段时间里,还有一件事加重了历史投在他身上的阴影,就是曹秋池的出现。当时曹利用保外就医的机会活动平反,要求郭世英协助。他来找郭时,我刚巧也在农大,看见郭的表情冷淡。但是,他仍同意陪曹去公安部,后来也确实去了。他对我说,把曹算做x的主要成员,这不符合事实,既然找到他,他就要帮助澄清。我问起他们去公安部活动的详情,他沉默良久,脸色很不好,最后只是说:&ldo;现在不想谈。这次我又上当了,但也有所戒备。&rdo;不管具体经过怎样,这件事显然使他不快,不但把他拉回到了过去,而他正在为这个过去挨整,而且,如果整他的人发现他与曹的来往,就是现行罪行,更加罪不可赦了。

农大那伙人在发出通令之后,突然没有了下文,意外的平静保持了四个月。后来我知道,原因是他们到公安部索查关于x的档案,遭到了拒绝,公安部明确告诉他们,郭的问题是&ldo;无产阶级司令部&rdo;处理的,不许他们插手。世英暂时躲过了这个恶浪,心情又逐渐开朗起来,到1968年4月几乎可以说是阳光灿烂了。那些天里,除了讨论文革思潮,他还热中于两件事,一是摄影,二是围棋。在1968年4月1日给我的信中,他天真地自夸:&ldo;我发现一个极好的摄影方法,第一次把人的面部线条、纹路如此逼真地再现出来了,一根根的头发,一丝丝的眉睫,一个个的毛孔,甚至是鸡皮疙瘩,毕露无遗。好极了,头像摄影的高峰已经到来。&rdo;他的围棋是向我这个刚学了几天的臭棋手学的,很快就与我旗鼓相当了,但仍以一二子输给我。在同一封信中,他和我争论:&ldo;姓周的,你太不像话了,你是从哪儿搞来的不三不四的围棋胜负规则?我无意中翻书,才知道受了你的骗!你必须在无私的围棋法面前承认你是输给我了。&rdo;我不记得我们是怎样解决这个争端的,总之,后来他仍然没有赢过。最后一局结束,他异常激动,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话:&ldo;告诉你,我还要和你下!&rdo;然而,我们岂会想到,再也没有下一局了,几天后他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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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焚稿和哀歌周国平

1968年3月,北大两派的斗争趋于激化,武斗有一触即发之势。我最担心的是床底下的那一个纸箱,里面是我从中学开始到那时的全部日记和文稿。如果武斗爆发,这些东西落入对立派之手,从中肯定能找出编排罪名的材料,后果不堪设想。可是,哪里有一个安全的地方,可以让我藏匿这满满一纸箱文件呢?我的姐夫的父母家在北京,我曾询问是否可以寄存,得到的是否定的回答。小早帮我把一部分文件寄放到了他的一个亲戚家里,但不久也被退了回来。这是可以理解的,当时北京的单位和街道都得到通知,不准收留北大学生和存放北大学生的东西。无奈之下,我狠了狠心,决定精简我的文件,只保留其中的一小部分,而把大部分毁掉。一开始我用焚烧的办法,但那样太引人注意,后来就蹲在厕所里,把文件撕成碎片,扔进马桶冲到下水道去。这项工作花了我好几天的时间。

中旬的一天,忽然传来消息,新北大公社要来占领我们的38楼了,井冈山的同学纷纷逃离。当时,在偌大的北大,只有两栋相邻的学生宿舍楼是井冈山的势力范围,即34楼和36楼。我随手挑了几本书,与未毁掉的少许文件捆在一起,放到34楼里。返回我的寝室,想再拣些东西,却突然感到心灰意懒,躺在床上听楼道里忙乱的响声,觉得这一切离我无限遥远。待响声平静下来后,我站起身,空着手走出了已经寂无一人的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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