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地方保留太多记忆，封存着过往的气息，一双鞋底也尽是旧时光的尘土，傅励拿拖鞋的时候，郁泽楚看到某年运动会他穿到这来的一双白球鞋，在鞋柜第一格，套上了防尘袋。

客厅的布艺沙发上靠着两只四四方方的星星图案绒面抱枕，沙发左右两端一边一个，倾斜的角度看上去都是刻量好的别无二致。

傅励一向有些处女座的强迫症和小洁癖，郁泽楚想起来。

每一个似曾相识的细节轻易勾起记忆千丝万缕，光阴无匹，灼灼其华。

那时候他来傅励这儿还带了书包，要赶作业，常常铺散了一地画稿，书和笔丢得到处是，傅励收拾过几次，奈何他自带破坏性磁场，起身倒杯水再拿上纸笔又恢复地面依旧如故的杂乱，傅励只得听任之，没几天又去买了个榻榻米回来。

蹋蹋米的高度到他的棉袜覆裹的脚踝处，郁泽楚慢慢蹲下，目光凝结在蹋蹋米竹黄色的铺面，起身的同时打开了客厅的电视，液晶屏在播放广告，色彩缤纷的画面里都是些“应该见过”

的脸，在看到自己之前郁泽楚按了关机。

时光倒带，场景变幻，阳光从半开的窗格倾泄，在房间四壁刷下雪白的颜色。

那时候的郁泽楚是什么样呢？少年的脸庞尚青涩，天光落落下纯净如素瓷，男孩眼里专注如影逐光向着面前个高一头的人，微侧着头站着，手中握笔，点墨隽逸，时而点头，即兴处喜笑怒嗔，已然入戏。

而那时候的傅励呢，那时的傅励还是傅公子，傅公子初生之犊踌躇满志，虎虎生风不怕事，没人真敢给他小鞋穿，只是当他眼光掠过乌泱泱的观风者骤见哗然退避出的光秃秃的大道，处变不惊的脸色里多少也是有握拳咬牙的支撑在。

遇到郁泽楚，实在偶然，就是这个人了，傅励一眼见到便执着，只是尚未窥破命运给他的这道模糊命题，一切顺其自然不过遵循傅公子这颗不肯纡降的本心，抱着背水一战的信念要证明自己，决绝的少年凌云志，当时只道正是天气好。

秋老虎的夕照晒得地板只发烫，傅励给郁泽楚讲《城》，讲戏里的人物情绪和状态，郁泽楚手里几十页的台本上荧光笔迹条条道道，旁附着细密小楷，几小时的对白、走位演练一停下，两人直接往地上倒。

郁泽楚两只胳膊枕在后脑勺大字型躺在地板上，微眯着眼呼累，额前碎发被呼噜往后，发际衔接恰到好处的额头弧度，余晖细漏，那副眉目像笼着金雾。

傅励原本笑着在打趣什么，自从认识郁泽楚，傅励无师自通活跃气氛的技艺甚至进一步习惯成没话找话的角色，心弦一动的瞬间只有天地知晓，余光一瞥，不自觉的眼光留连，消声了自作主张的诙谐话头。

云烟之上，红尘万丈，傅励眼光停留在郁泽楚脸上，这是第一次他隐约感觉到命运中某些不可控力的存在，有所预感的“情不自禁”

和“劫难”

。

郁泽楚脸上淡淡笑意，听着身边人的天南海北时不时应一两句，有些奇怪这时刻突然的安静，转过脸将将望进傅励眼里。

这一转头郁泽楚的脸整个氤氲在浅黄的光线，不知为何，这场景似敲响鼓点唤醒傅励大脑皮层处某处有些遥远的记忆。

那是上大学前的暑假，高考完傅励那一院儿不死贫道的狗友满神州大地窜，也有直接浪到太平洋西岸去的，而傅励在申诉无效反抗失败起义被镇压的情势下，拎包到军校跟一帮陆兵在野外进行为期一个月的作战生存训练。

年轻气盛渴望不被管束的自由，心有不甘发作在训练中，热汗蒸腾嘶吼。

军中只有两人知道傅励身份，因傅重交待也没敢给傅励特殊待遇，一视同仁的严格要求，一期训练的这帮人只当傅励是底下培优新生，按资排辈候了一溜场跃跃欲试教新兵做人。

私下的排挤傅励不放在眼里，也不理踩明面上的挑衅，在这里的节外生枝只会让他在和傅重关于“大学志愿”

的谈判中少一份赢面，匹夫之勇的莽撞在于容易把沉默当成懦弱一一一直到某次格斗事件的发生。

事后班长带了傅夫人的信来找傅励谈话，傅励把信封压进口袋，攥着的拳头青筋绽出，一言不发往外走，出了训练营，没停下的脚步越走越快，一路奔跑起来。

那是**月间，什么都不做日头底下站个半刻钟也得汗流浃背，何况傅励狠着劲地发足狂奔这些久，日高人渴，傅励终于筋疲力尽，张望去满目黄土枯浮，只得走走看看，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忽地清凉了起来。

那是一株晚桃，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偶然在这片荒野赠下一粒核长成如此芳果香荫，日光漏下金线，茂密的绿叶间结着半大不小的青桃，泛照着玉样的光泽里缥缈着清淡的天然果香。

他爬上树，背靠枝干伸手摘了一枚，嫩青的果子上绒毛也涩淡，掌心搓搓，在衣服擦了擦张口咬下去，果肉硬的清清脆脆，那些各式玉盘、瓷盘里切块雕琢精心摆上的桃肉几成熟几分香，都比不上这样的沁人心脾。

当时回去后的傅励还想着什么时候再去看看青桃熟了，训练紧张终究也没时间，再后来回了京，大学，摄影、出国，拍电影，形形色色里成长到如今的傅励，甚至忘却了这段年少轻狂里的小插曲。

当他记忆起那个暑天的热渴，口干舌燥的感觉，相似又不同，现在他感到的是一种似周身干涸，寸寸肌肤哔剥皮开肉裂的焦灼，而郁泽楚是盅惑人心的一树清凉，他甚至想凑上这人颈间去闻一闻，再咬上一口，确认是否如青桃的味道，但胸腔到耳膜鼓噪着理智的沉重告诫声，不行。

傅励没有窥视者的失措，他眼光深沉而面容平静，郁泽楚却有了拥挤中后退踩到他人脚面的仓皇。

因枕着的时间久了，手臂一动就麻麻的酸疼，手心撰紧。

有一只小虫子的翅膀掠过脸颊，耳朵也痒痒的，可郁泽楚不敢动，此刻时光被一层昏黄薄光凝固，他不想做那个破坏者。

“看电影吗？”

是傅励先开了口，然后起身去了另一个房间，没过多久拿了张碟出来。

傅励从浴室出来客厅里没见着郁泽楚，下意识就要往屋外找人，心急如焚在玄关的扯了件外套，门锁转动清脆的声响惊醒了些忧乱其迷的神智，余光略过地面，握住门把的手就滞住了，糟糕啊。